我微微一愣，不知該為這句話而竊喜，還是替洛琬而傷悲，可她卻將眼淚輕輕拭去，努力擠出個笑來道：“所以姐姐，不管皇上做了什么讓你覺得神傷之事，他心里總歸、總歸是有姐姐的，姐姐不要再跟他使性兒了，順著他些不是皆大歡喜么？”

“你……”我注視著她緩緩道：“你付出這么多，便不覺胸中意難平？”

“既是嫁進宮中，成為他的女人，有這樣的結局原也該是意料之中的事。妹妹不求別的，只是希望他能過得快活，我的親族能在他的庇護下保得平安，其他便容不得我妄想許多?！?/p>

眼前的這個女子和順地讓人心疼，她向來與世無爭，所求的不過是那個男人些許的愛情，甚至不惜為了自己的愛情改頭換面，讓自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我還記得初初見她是在御花園中，她璀璨的面龐，還有替我教訓祺蕓出氣的肅然，與如今的她早已判若兩人。

“別虧待了自己，”我輕輕拍著她的肩頭道：“逼迫自己成為別人，得到的也只是別人的愛情。做好自己，你才可能得到那份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愛情?！?/p>

她眉頭糾結著，幾番欲說還休，終是化作了一聲嘆息。她的年華注定與那些同樣身在這黃金牢籠中的女子一般任由歲月蹉跎，可這深宮寂寞難耐，又豈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

“妹妹，姐姐還有一事相求。”我緩緩開口道：“小皇子自出生便失了生母，著實可憐，不論蘭芷做了什么，這孩子總是無辜……蘭芷臨終前托付我好生照拂她的兒子，但我、我不知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或許連我自己也……如今忻兒由太后撫養，但待得寧熙登位，孩子多半便會交給她充作她的親子。我只求妹妹能盡量向皇上爭取，將這孩子帶在你身邊撫養，但無論這孩子之后由誰看顧，都盡些力氣多加照拂著些。蕭茜不日產子，若是個兒子，那日后又怎會有忻兒的地位？我不想看著他如羲禾一般，在這宮中飽受冷眼和欺凌……”

洛琬當即明白過來，頷首應道：“這個姐姐可以放心，妹妹無子，這長日漫漫卻也寂寞。若是真能將忻兒爭取來，自當將他視如己出，平素多加看顧。”

我知曉慕辰對她只有敬沒有愛，若是洛琬當真提出這個要求，他多半也拒絕不了。水月的遺言言猶在耳，寧家對忻兒也不過是如對一枚棋子，此刻放眼宮中，慕辰只有這一個兒子，而蕭茜是她們的人，幾月后若是誕下皇子，她們又怎會容得忻兒奪了那孩子的榮寵？不若將忻兒交了給洛琬，她性子和順無爭，洛家又是慕辰心腹，終歸不至讓忻兒受多少委屈，能教他平安長大。

方從洛琬那里出來，頭又突然開始暈眩了，我想是自己中了暑，便掙扎著尋了個陰涼處扶著樹干小憩片刻。樹蔭將我擋了七成，從我身邊來回的宮婢內監竟沒有一人認出我來。我深呼吸了幾下，才覺好了一些，正要往鳳鸞宮趕，卻聽得寧熙那高傲而不可方物的聲音遠遠傳來：“可打聽清楚了？”

我閃身到樹干后，定睛朝遠處望去，寧熙身邊跟著她漪蘭宮中的碧落和紅鳶，那碧落顯是剛探完消息匆匆奔來的模樣，恭謹地垂手站在一邊回著寧熙的話：“是，皇上果然依著太后的意思將那瀾蒼下獄了！”

我心下不由一顫——瀾蒼罪名尚未落實，只是在府中圈禁著，怎么這么快就將其下獄了？到底發生了什么？

未及我多想，只聽寧熙拍手道：“表哥總算是聽了姑媽一回話了，姑媽這下也總算是安下了心。哼，瀾家這些年風光得也夠了，是時候將其好好收拾一下。我寧家何其尊貴，又怎能容得他們爬到我們頭上！還有那君傾……沒了母族支持，又失了表哥寵愛，看她還如何敢在這宮禁之中跋扈！”

碧落一臉的諂媚附和道：“可不是么……那頤貴妃就是封了貴妃又能怎樣？只待娘娘坐上皇后之位，這后宮的一切便都是娘娘的了?！?/p>

“何止后宮？”寧熙睨了她一眼駁斥道：“本宮要朝前朝后盡在本宮掌控之中！本宮要像姑媽那般庇護整個親族，讓我寧家更上一層樓！”

碧落和紅鳶在一旁低聲喏喏附和著，寧熙高傲地抬起了下巴，頭上的那鳳凰金釵在陽光下更顯得奪目耀眼。我絲毫不關心他寧家野心如何膨脹，對我來說，什么都比不得人命來得重要，況且那是我在這里最親的父母和哥哥。

我此時不便露面，心中唯盼著寧熙再多說些關乎瀾家的事情，誰道她話頭一轉，朝碧落和紅鳶問道：“表哥現下可還在姑媽那里？”

紅鳶點頭應道：“是，皇上跟太后說好今兒會去看小皇子的。”

寧熙鳳眼一挑，輕蔑嗤道：“姑媽和表哥倒對這孩子挺上心，本宮真不明白，不就是一個細作生的雜種，何以至于這么……”

紅鳶瑟瑟地搖了搖頭道：“娘娘，可別這么說話，小心被人聽了去……”

“怕甚么？”寧熙睨了她一眼：“后宮的一切都將是本宮的，誰敢在本宮背后嚼舌根，看本宮不廢了她！”

我心下一聲冷笑，原道寧太后是個謹慎萬分的人，調教這侄女不過是小菜一碟，且這段時間寧熙也不若往日聒噪，我以為她總算是懂得收斂，誰料到了人后立馬就原形畢露了。果真她身上千金小姐的脾性根深蒂固，加之寧家如今的權傾天下，讓她非但沒有長進，反而越發不可一世起來。

“那瀾蒼想對本宮爹爹不利，那君傾又總跟本宮、跟姑媽作對，哼……如今看來，倒是誰收拾了誰？”她得意地笑著，朝碧落和紅鳶一揚手：“走，跟著本宮去朝儀宮給姑媽請安，許還能見著表哥，留他去本宮那里坐坐?！?/p>

兩個婢子垂首應了，尾隨著她漸漸遠去，我這才長舒一口氣從樹后轉出。瀾蒼意欲對寧烈不利是什么意思？難道瀾蒼已經抓住寧烈確切的通敵證據了？就這么無聲無息地便將他下獄，這一來便更難救他出來了。我一顆心七上八下，腳下連連絆跤，半天才走回了鳳鸞宮。

瀾蒼已然下獄的消息瞞不了多久，我索性直白地告訴了琉璃。她驚得幾欲昏厥，哭著求我定要想想辦法，我連聲勸慰，并讓鏡花將她帶下去安歇，可這救人不是說救便能救，先有水月做了前車之鑒，這次只有再行賭一把我在慕辰心中的地位。只盼真如洛琬所言，不管發生了什么，我真的是他心中無可取代的那一個君傾。

只是尚未等我去尋他，他卻再一次出了狠招。這一次他是決意要在寧家面前表決心了，順便趁此機會將瀾家好生整治打壓，消消我的銳氣。一切如他所料，瀾風并未追回無邪，無邪的功夫我是親眼見識過，他既能與瀾蒼打成平手，那便絕非一般人能捉拿得了，瀾風為人素來正直，眼見皇命未能完成，卻又不想連累家人，便只身入了宮向慕辰請罪。慕辰又怎會輕易饒過了他，本欲一道旨意下來，將他也投入獄中，誰料寧烈竟站出替這個大哥求情，慕辰考慮再三，念及他年老，便下旨將其禁閉府中，并削去了一切爵位和俸祿，派人日夜監視，唯恐再有慕顏的黨羽前來與之私相來往。

眾臣皆道寧烈顧念同袍之誼，甚至連慕辰也不免在朝堂之上對其贊賞有加，但我知道，這也不過是寧家慣有的假面，軟硬兼施這套手腕既收了人心，又圓了目的。瀾風老則老矣，不若瀾蒼對他們的威脅大，如今老子圈禁在府，兒子落魄入獄，瀾家可謂再無昔日的風光，搖身一變，便如昔日的襄家一般無二。

我一直奇怪于慕辰為何突然決定要將瀾蒼下獄，多方打聽這才知曉，原來瀾蒼從瀾夫人還有雩煙等幾個婢子口中得知了我的境況，這才將整件事情的原委想了個通透。他什么都可以忍，唯獨忍不了的是慕辰對我的諸般傷害，他不顧眾人的阻攔單槍匹馬闖出了楚王府，差點便沖進了宮門，若不是被御林軍攔下，后果當真不敢設想。慕辰并未當即將他殺了，只是吩咐洛韋將其投入獄中等候發落，想也知道他不對瀾蒼一番折辱必也是不甘心的，折辱之余也一并挫了我的銳氣，可算是達到了他報復的目的。

慕辰似乎很是享受這種報復的快感，一邊自己沉浸其中，一邊卻又對我避之不見，似是想故意再多氣我一陣子一般。如今的鳳鸞宮整日價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琉璃無心看顧羲禾，只是沒日沒夜地以淚洗面，小洛子經過上回水月之事以后，更是沉默了許多，愛講話的鏡花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總是默默帶著羲禾出去玩，原本就沒幾個人的鳳鸞宮更顯得冷清沉寂，讓人覺得分外不舒服。

我也不愿再在房間里多待，想著很久未曾去看過忻兒，或許在太后那里還可能見著慕辰，便簡單收拾了一番，往朝儀宮而去。只是慕辰和太后都沒見著，卻碰見了寧熙。

“喲，這不是頤貴妃娘娘么？可真是稀客?！睂幬趺锶豁宋乙谎?，發出一聲古怪的笑來道：“可是來向姑媽請安的？真不湊巧，姑媽她跟我爹爹敘話去了，現下可不在朝儀宮，你怕是白跑一趟了?！?/p>

我按照皇后禮朝她一拜道：“臣妾并非來尋太后，而是來看忻兒的?！?/p>

寧熙聽得我的來意，眼神不由往旁邊瞟去，順著她的視線，我看見乳母抱了忻兒遠遠地站在窗前，我正欲上前，卻被寧熙一伸手攔了下來：“慢，那是本宮的兒子，沒經本宮允許，你豈敢抱他？”

“你的兒子？”我的火驀地便上來了，就算蘭芷已死，就算洛琬沒能爭到忻兒，現下忻兒仍歸太后來養，慕辰沒有發話，她倒以忻兒母親自居起來了。我不禁反唇相譏道：“臣妾敢問熙貴妃娘娘，忻兒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么？名字是你取的么？他可曾喝過你一口奶？他的生母尸骨未寒，你卻要將她兒子奪走以其母自居，可當真殘忍。”

寧熙的眼中火焰騰騰地升了起來，她霸道地喊過乳母，一把將忻兒從她懷中抱走，忻兒受驚大哭，她卻一點心疼也無，而是瞪視著我傲然道：“不是本宮生的又怎么樣？本宮行將封后，他不還得叫本宮一聲母后？讓這小兒做了本宮的兒子可是他萬世修來的福氣，他歡喜都來不及，倒由著你來說本宮殘忍……哼，本宮就算再殘忍，又怎及得上你頤貴妃？連親族也保不了，坐視父母兄弟為你犧牲而不理，若不是本宮爹爹顧念著舊誼替你爹說情，本宮瞧著你瀾家早便覆滅了！”

她神情倨傲，但卻句句是實情。在慕辰面前我不管再剛硬，一旦牽扯上這些至親，那便如同捏住了我的軟肋，他不為自己做絲毫的辯駁，也從不過問我的反抗，只是將他滿腹的積怨重重轉嫁在我頭上，直到壓得我喘不過來氣，再趾高氣昂地接受我的臣服。我將這些無辜的人盡數連累，卻總也將最后的那道尊嚴固守地緊緊，可事已至此，確實不容我再等下去了。

寧熙諷刺似的大笑兩聲，抱著忻兒便朝里間而去，臨走前還不忘拋過一個輕蔑的眼神，微勾唇角譏道：“你不總自負一副直腸傲骨么？這些可是比你親族的命還要值錢？想讓他們活，你倒是去求皇上??！你倒是跪在他面前求他??！讓宮里人都看看你頤貴妃有多孝順多無私，表哥他看著定也會感到歡喜。表哥一歡喜，本宮也便跟著歡喜了。呵……宮中好久沒有好戲瞧了，這一次，本宮可一定不會錯過?！?/p>

是了，慕辰他這般行事，不就是想讓我真真正正屈服于他么？他虐身不成便轉而虐心，一招一式真真是比鞭笞在我身上還要痛楚萬分，他希求的尊嚴若須用我的尊嚴來交換，那我也只有認了。我丟得起這個人，我用我的自尊來替他長臉，他是否又真的會放過我，放過那些無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