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信再次折好,如珍寶一般藏在懷中,拭去眼角的淚痕,對琉璃道:“爹娘含恨離世,如今我在這個世界上便只有你和瀾蒼兩個親人了,我們更要堅強地活下去,活給那些想要看我們丟丑,置我們于死地的人看!”
“可是……”琉璃搖著頭道:“我們勢單力薄,如今一無所依,又該何去何從?姐姐如今沒了皇上恩寵,將軍又身陷囹圄,隨時可能丟掉性命,那些意欲對我們不利的人又怎會給我們活下去的機會……”
我一時語塞,想要出言寬慰,卻又尋不著言辭。她說得沒錯,我空有一腔宏愿,卻又怎敵那些心懷不軌?
“姐姐!我去求皇上,我去求他!姐姐與他多年情分,他總會念及舊情,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放過將軍。畢竟,他是瀾家唯一剩下來的血脈了啊……”她眼神灼灼,堅定開腔:“我決定了!我一定要救將軍,救姐姐!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希望!”
雖知她外柔內剛,可我從沒見過怯懦的琉璃有這樣的一面,我一把拉住了她:“別沖動,慕辰他鐵了心要報復瀾家報復我,又怎會聽得你一句諫言便手下留情?我跟了他這么多年,還不清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么?他的心一旦狠下來,那便如同無眼刀劍,又何曾顧慮了任何人任何事去?”
她只是搖搖頭:“不試試怎么會知道呢?不管有多大希望,我都要去一試!姐姐你等我的好消息!”
“琉璃!”我來不及叫住她,她已是甩脫了我的手朝遠處奔去,我滿心無奈,只有重重嘆息,瀾家二老的身故,更是讓我心中猶如壓了一塊千斤大石,憋悶地喘不過來氣。
時已深秋,這冷宮之“冷”終于透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我這才知道,與這里相比,容玥之前所住的棠梨宮已算作是頂好的了。果真如我所料,宮中沒有一人問起過容玥的下落,就連她身邊的小宮女敏兒,也在自棠梨宮搬出的幾日之后便沒了蹤跡,在我眼中,這丫頭還算是個忠心護主的,誰想朝夕之間便不知所蹤,另謀高就,可想這人們骨子里為攀高枝不惜一切向上爬的習氣不論是古是今,都是一樣的。
那偏殿里越發變得像個冰窖,那墻壁便如同虛設一般,緊閉了門窗,晚上還是會被凍醒很多回。容玥自從變得癡傻之后,什么都依賴著我和默娘,我們可憐她如今這副模樣,也把好東西盡量都讓她先用。琉璃之前省下月錢送來的布料和棉絮由我和默娘縫了床新棉被給容玥拿去蓋了,我每夜蓋著薄得如同紙一般的被子,沒過幾天,渾身骨架便如鉆心般地疼了起來,尤其是上次摔傷了的右臂,骨縫似乎要裂開一般,每到深夜,總痛得人輾轉難眠。我知道我八成也跟我母親一樣,也患上了風濕。
琉璃送來的炭火已用得差不多了,我雖不愿多麻煩她,但心中仍是隱隱盼著她能再來看我,也為默娘和容玥帶來些過冬的東西??烧l料一直等到入了冬,行將要到年節時分,我卻仍未等到琉璃的到來。
難道她在浣衣局出了什么事,還是她這個傻丫頭真的去找了慕辰,被他狠狠地懲治了一番?甚至……我不敢再往下想,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禱她沒事,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每逢年節注定是闔宮歡慶熱鬧非凡的時候,今年更不例外,聽聞寧熙的封后大典便要在年節之前擇吉日舉行,寧熙這一上位,整個后宮便真正是盡在寧家掌握之中了。我不知道慕辰心中究竟在打著什么算盤,但照他今日這般按兵不動,想必背后更是留有狠招,他能使出那般好手腕逼死瀾風,自也有辦法讓寧家抬不起頭。
我本想只和默娘、容玥平平靜靜地過個年節,便在大殿之中支了張小桌,準備包上一些餃子,誰道門外一陣陣聽來甚是不客氣的擂門聲,生生打斷了這份平和。
默娘停了手中的活計,站起身子準備去開門,我按住了她的肩,自己行出殿,將宮門拉開。門外站著的太監我不甚眼熟,但看起來甚是倨傲,面色中滿含著不平之色,仿若十分不屑踏入這承泰宮一般。
他將懷中抱著的碩大無比的一個布包往我懷中一擲,朝我蔑然瞥了一眼道:“封后大典便要到了,各宮主子娘娘們都有禮服可穿,唯獨那新晉的璃貴人沒有,我們織造局這幾日都忙著給皇后娘娘趕制禮服,可沒空再去繡這勞什子,王公公說了,這璃貴人的禮服便交給你們承泰宮的人罷。你們一天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做些事情,省得總落人口實,說你們只知道消耗宮里的錢糧……”
他話語中滿含不屑,讓我一股無名火油然而生,卻又不能就此發作,只得堪堪接過了那布包打開來看。里面的布料華貴之極,摸上去手感甚好,想是織造局今年新貢的織錦了。想起那年慕辰將那些獨一無二的布料全部送到我的宮中,琉璃才給我做了那件我最喜歡,如今卻最不想見到的藕荷色衣裙,我心下不由唏噓,嘆了口氣。如今這個新晉的璃貴人,能讓慕辰給她賞下這般貴重的布料,想必也是分外受寵的罷?
等等……璃貴人?
我渾身上下打了個激靈,急忙拉住那太監道:“敢問公公,這璃貴人是……是夢華哪家的小姐?”
他使勁將我拽著他的手甩開,嘲諷地沖我一笑,冷冷開口:“小姐?就她還配稱什么小姐……頤妃娘娘,依奴才看,倒是她該稱你一聲小姐才對罷?”
我心下一凜,口中纏繞著的那答案呼之欲出:“可是琉、琉……”
“是她是她……”那太監不耐煩地揮揮手:“自個兒身邊兒的奴婢一朝承寵,騎到主子頭上,這也不是沒有過的事兒,頤妃娘娘,奴才勸您還是看開些兒的好。”
他諷刺地朝我一挑眉,如看戲般看著我呆立在雪地里一言不發的模樣:“這衣裳上頭可催得緊,三日之后我再來取?!?/p>
我已然被這個消息震驚地如同一只木偶一般,再無應答他的力氣,他哼了一聲,倒也沒多做計較,轉身邁開大步揚長而去,只剩我一人捧著那一包布料立在中庭,被這刺骨的寒風凍得再無知覺。
一腔糾結和不解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默娘不了解,容玥又癡傻,祺蕓一肚子壞水,更是說不得。我只好將這一切情緒隱藏,只告訴默娘和祺蕓宮里讓三日內趕制出一件禮服來,默娘仍是毫無面色,祺蕓罵了兩句也只得作罷,容玥在一旁只知傻笑,我哀嘆一聲,終是在這殘忍的現實面前再一次選擇妥協。
交出禮服的那日,那太監似是極為滿意的,對著禮服上的那對鴛鴦摸了又摸。他只道此番可以圓滿交差,我卻心下冷笑——那鴛鴦是我仿著琉璃繡給瀾蒼的那荷包上的樣子親手繡上去的,她如今是真的麻雀飛上枝頭,完成了這后宮中人人夢寐以求的一夕變鳳凰的神話,而她又是否記得她的初心,那猶自在牢中受苦受難的瀾蒼?
她口口聲聲說要救他要救我,最終完成的倒是對自己的一番救贖,什么堅貞不移,什么姐妹情深,在權勢面前不過都是空話,便如那敏兒一般,尋了高枝,又有何理由不攀將上去?做那無權無勢的將軍夫人,或是日后嫁與平凡人為妻為妾,又怎比得上做了宮中的娘娘來得意氣風發?她在這宮中待了許久,又怎能不諳知個中真理?
終是我又把人錯看了。
聽聞那封后大典場面堪比當年慕辰登基,寧家自是不會放過如此給自家長臉炫耀的大好機會,寧熙著了那織造局特特為她趕制的正紅色拖尾宮裝,上面用金線繡著九十九只飛天的金鳳,紅金相配,越發奪目耀眼。寧太后又將自己昔日為后時的鳳冠拿了出來賜給了寧熙,發間再綴上鳳凰金釵和沉甸甸的步搖,寧熙自玉階之下緩緩步入殿中,一步一顫,更是搖曳生姿。
不用聽人多作描摹,我已然能夠想象得出寧熙那一臉高傲、幸福而又肅穆的表情和慕辰眼底那抹似有似無的陰戾之色。這后位他終究是給了他這表妹,而許給我的承諾,便在那一聲聲禮樂和鳴,眾臣山呼萬歲千歲之中碎裂一地。
如今的我好像真的一無所有了,愛情沒了,瀾家亡了,哥哥不知生死,信任的妹妹攀了高枝,親子在血與淚中逝去得快如流水,待如親女般的孩子亦含著對我的怨怪早早夭折……什么都沒有了,現下的我也不過一氣兒茍且為存,活著還有甚意思?
默娘見琉璃再未曾來過,只道我心中掛懷于她,總是打手勢示意我心下安寧,可她越是這樣,我心中越是慌亂,如今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腦中所想的竟都是慕辰和琉璃在一起的場面,如與我昔日那般耳鬢廝磨,頭頸交錯,只讓我汗毛直豎,冷汗簌簌。
見我做事總是出錯,默娘索性讓我在偏殿中歇息,我靜臥在榻上,可腦中猶自飛旋,自傍晚躺到午夜時分,竟是一絲睡意也無。忽聽得偏殿的門“吱呀”一聲,我只道門未關好,正要起身將其關緊,卻見一個人影自門縫間閃了進來。
“默娘,這么晚了,有事么?”我疑惑出聲,朝殿門方向看去,只見那人摘了斗篷,轉過身來朝我淡然一笑,我驚得從榻上蹦了起來,睜大了眼睛低呼:“慕顏!怎么是你?”
他大步上前,伸出手掌輕輕捂住我的口唇:“莫要作聲,我自是過來看你的啊?!?/p>
燭光照在他瘦削的身子上,在地上打出了一片陰影,我立在那一片黑暗之中,只覺他身上的藥香夾雜著屋外的寒氣撲面而來,卻有著一種別樣的溫暖。
“瑤光殿不是被看了起來,如今亦是有人不斷進殿內監視于你,你又是怎么過來的?”
他狡黠一笑,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道:“秘密?!?/p>
我搖著頭,輕輕扯著他的衣袖:“不行!總是這般勾起我的好奇心,又不讓我知曉真相,你知不知道這樣很讓人難受?”
他愛憐地撫著我的頭頂:“你哪里來的恁多好奇心?”
“因為我關心……”我不經意一句出口,對上他的視線,那個“你”字登時卡在喉中,竟是再也說不出來。
他溫柔一笑,眉眼勾出好看的弧度:“不必說,我都明白……過來這邊坐,別離門太近,總是鉆風,可是冷得緊……”
“那你……”我張口強辯,他見我一臉殷切,只得嘆口氣接口道:“我告訴你便是?!?/p>
他在桌前坐下,朝我笑笑道:“上回的字條可收到了?”
我點點頭道:“嗯……默娘帶了給我。我之前一直不知道默娘她竟是……”
“她是我母妃宮里舊時的宮人……母妃過世之時,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小丫頭,連自己都照料不好,自是無法照顧同是孩童的我。父皇將母妃宮中舊人分散到其余各宮,由他親自找了可信賴的乳母將我帶大,默娘也一并被分了出去。母妃昔日待宮里的宮人一如你那般好,從不端娘娘的架子,是以默娘心中一直記著我母妃對她的好處,雖被派到承泰宮做事,但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將這份恩情回報到我身上?!?/p>
原來如此,無怪慕顏一早便對我萌生親近之意,我的身上,到底還有多少地方與襄沂相似雷同?
他見我不言,接著開口打斷了我的沉思:“父皇駕崩,慕辰即位,我的安穩日子也便到了頭。默娘心中替我擔心,卻愛莫能助,直到她在清掃承泰宮之時,無意中發現了夢華開國之主,也是我的爺爺于整座皇宮之下修筑的密道,其中一段徑直通向瑤光殿而去……”
“什么?”我驀地抬眼看他:“原來、原來真的有密道……”
“你知道了?”
我搖搖頭道:“那日見得默娘身形鬼祟,轉到后殿便即消失,我還道是我眼花,原來她是去找你了……直到她將你的字條帶來,我心中才隱隱猜想是否有密道一類的東西,如今見得你來,我便更確定當時的想法是對的了?!?/p>
他若有所思地頷首道:“原來是這樣……她時常通過密道來看我,多次勸我設法逃出宮去,我卻總是拒絕了她,她知我是為著你,那時心中可惱你得緊……”
“無怪那日我初來承泰宮,她對我神色淡淡,愛答不理,一來便讓我跟著她灑掃這偏殿,原來還有這么一層關系在……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她既已發現這密道,又為何不將你帶離出宮,而眼睜睜地看著你在這牢籠中受苦?可是你為了我又不愿……”
我抬眼探詢似地盯著他看,他卻出乎我意料搖了搖頭道:“你有所不知,那密道是只有一國之君方才知道的絕密,就連寧家和慕辰都不知曉,當年父皇只大致說給了我和母妃,但他認為天下太平已久,這密道是斷派不上什么用場了,遂也未命人按期修繕,我亦僅是知道有這么一條救命天途存在,父皇他連入口何在,如何開啟這些詳盡的事情都沒告訴給我。
”所以當默娘發現密道所在,進入查探后才發現,因著年月已久,許多地方早已坍塌,出口早已被亂石和泥塵封死,若不能大張旗鼓叫人進去疏通重修,那是無論如何也出不去了。所以就算不是為了你,我一個人也是插翅難飛的,跟默娘沒什么干系……其實默娘沒有壞心眼兒,她之前對你冷淡了些,不過就是想試試你,那日她來尋我,還跟我說你確實是個好丫頭來著……“
我豎了雙眉瞧他:”我還只道默娘她是單純跟我交好,到頭來她原來是你的人……她會說話對不對?那日我問她,她又為何不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