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泰宮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荒涼許多,雖正值夏日,可步入大殿中,便覺一陣滲骨的寒氣夾帶著潮腐的味道撲面而至。這里甚至比容玥的棠梨宮還要陰冷幾分,很難想象寧熙當年冬天被禁錮于此的時日是如何熬將過來的。那年為著她向慕辰求情的記憶依稀,還記得他曾說讓我莫要為之后悔,誰道一語成讖,未想到如今我也有這一天,可放眼這宮中卻一個能為我求情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我抱著我的包袱一步步朝殿內探去,四下卻靜得可怕,我竟是一個人影也沒瞧見。我隨手在桌椅上摸了一把,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殿外的光線照將進來,甚至能看見空氣中漂浮著的大粒的灰塵。這里明明是有婢子管的,怎地無人灑掃呢?
我清了清嗓,試著喚道:“有人在嗎?”我聲音不大,可卻被這空曠的大殿放大了數倍,靜待片刻,仍是無人應我。我無奈之下,只得從包袱中掏出一塊布來,將桌凳勉強擦了擦,這才落下座。
正當我撿拾著包袱里的東西時,只聽大殿一角傳來一聲低低的卻不懷好意的竊笑,我猛地抬起頭來,只聽一個尖利的女聲漸漸朝我這邊逼近:“喲……我道皇上又將哪個犯了錯的姐妹送了來,不想竟是你啊!哈哈哈……你頤妃卻也有今日這般的下場,當真是天可憐見,這么長時間過去,可終于替我出了這口惡氣!”
我回頭去瞧,那狂傲的女聲仍未停止譏笑,眉眼肆意地擺弄出最嘲諷的表情,極盡譏諷之能事。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我竟忘了,那個被我一手送進冷宮的祺蕓也在這里。
“怎么不說話了?頤妃娘娘不是最恃口齒伶俐,能言巧辯的嗎?”她驀地上前一步,狠狠地捏住了我的下頜:“你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也會落得跟我一樣的下場罷?冤有頭債有主,你讓我在這冷宮中受盡了苦楚折磨,往后的日子,我也必不叫你好過!”
我身子尚未將養完全,昨日與慕辰一番決裂更是身心俱疲,祺蕓的指甲已經摳進了我下頜的肉中,我伸出手想要將她推開,她卻怎生都不放手,力道反而更強了起來。我被她捏得生疼,扯開喉嚨大聲叫喊起來,忽覺下頜上的力道一撤,祺蕓一聲呼痛,竟跌在了地上。將她一把拉開的女子站在她身側,冷冷瞟了她一眼,復又上前察看了一番我被捏得紅腫的下頜,只是搖了搖頭,自一旁柜子中一陣翻揀,尋出了一管藥膏出來,一下下替我上著。
我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她身著一套洗得已然發黃的宮裝,一副宮婢裝扮,生得人高馬大,年歲約莫三十上下,眉眼間自有著一股剛毅之氣。她替我上完藥,背轉過身去收拾著東西,從頭至尾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心下充滿感謝,站起身來道:“謝謝你。”那宮婢偏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臉上卻無一絲表情,又朝地上兀自揉著腰腿的祺蕓瞪了一眼,這才緩緩朝殿外走去。
真是個奇怪的婢子,我撫著傷口朝殿外望去,忽聽得祺蕓惡狠狠地道:“那個死啞巴!待得我自這個鬼地方出去,第一個收拾的必定是她!”
啞巴?那宮婢竟口不能言么?無怪她方才一直沉默,從頭至尾一句話都沒說。看樣子她似是這承泰宮中唯一的婢子了,雖身有殘疾,卻力大無比,有著一身的本事,倒讓人不能小覷了她。
祺蕓堪堪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衣裙上的灰,一臉兇戾地盯著我,我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不欲與她多作分辯,抱起包袱便欲往殿外走,卻與那啞宮婢撞了個滿懷。
我忙頷首道歉,她只是擺擺手,一把拽著我的手腕便往另一間偏殿走。我只得任由她拖著,跟了她走進不遠的一間偏殿。
她伸出手指一指,示意我將包袱放在一邊,又指了指地上放著的水盆和帕子,手在空中劃了一周,看樣子是要讓我將這里灑掃一番,以后便以此作居了。我這些年雖養在深宮未曾做過這些粗活,但以前在家里的時候這些家務什么沒做過?我朝她點了點頭,二話未說,將袖口挽起,蹲下身子便開始擰起帕子。
這宮婢臉上仍未有何異樣的表情,與我一同做起了這灑掃的活計,只是看我的眼神里透露出了一股異樣的贊許色彩,似是因為我與那些旁的被貶來的主子們不盡相同,連這粗累的臟活也都能做。
不消幾時,原本蒙了塵的殿內便光潔了許多,我將包袱打開來,一樣樣拿出整理,那宮婢站在一旁默默看著,既不搭把手也不就此離去,直至我從包袱里將蘭芷送我的那管簫取了出來,她口中竟是咿呀了兩聲,快步走上前將簫自我手中搶過,在掌中不住摩挲著,似是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我奇怪地注視著她,卻又不好將簫從她手中再次奪過。她出神許久,這才又將簫重新遞到我的手中,先是指了指簫,復又指了指我,似是要我吹上一曲聽聽。
我搖了搖頭道:“我并不擅吹簫。”
她輕輕推了推我,擺出一個沒關系的表情,又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實在無法,只得將簫湊近嘴唇按了起來,吹奏的正是慕顏交托給我讓我填詞的第一首纏綿的情曲。
我雖不擅吹奏,但樂理稍通,雖然吹得磕磕絆絆,音準卻是沒問題的。那宮婢怔怔地站在原地聽著,直至一曲終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朝我微微笑了一笑。
這冷宮之中的一名小小宮婢竟也聽得懂簫曲么?我雖有滿腹疑惑,此刻彼此尚不熟識,只得暫且壓下,禮貌地回給她一個笑來。她朝我頷首施禮,卻聽得偏殿之外祺蕓撒潑之聲遠遠地傳將進來:“默娘!默娘!晚膳為何還不去做?可是要本宮餓死么?”
默娘……這啞女的名字取得倒是貼切,我不想這收拾片刻,竟已到了該用晚膳的時候。這承泰宮里估計除了我們三個便再沒有旁的人了,宮人們對這地方避之不及,唯恐被調入此處當差,這默娘想也是因著她殘疾之故,遭人歧視算計,這才被派遣到這里來。而這祺蕓早被慕辰廢為了庶人,如今卻還端著她娘娘的架子,不使喚人便做不了任何事情,囂張的氣焰更是讓我心生厭煩。
她皺了皺眉,示意我在房中稍坐片刻,她使勁拉開了殿門,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我只聽得祺蕓低低的痛呼之聲,卻不知默娘對她究竟做了什么,我也懶得去招惹那些閑事,索性將衣裳一件件拿出來仔細疊好放入衣箱中。
最后一件便是那套琉璃用慕辰賜給我的獨一無二的衣料做成的宮裝,是我最喜歡的一套衣裳,卻也是羲禾出事當天我穿著的衣裳。我顫抖地將它在床榻上鋪展開來,從頭至尾細細撫摸著,那觸手的絲滑如今卻變得這般生澀,往事不由浮上心頭,令我幾欲窒息。他……現在在做什么,又在陪著誰呢?
我強自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這個狠心決絕的男人,使勁將這件宮裝扔入衣箱的最底層,重重地將衣箱蓋子按下,頹然閉了眼癱倒在榻上。忽得只聽門吱呀一聲打開,我忙不迭坐起身子,原是默娘端了些粥菜進了屋。
“麻煩你了,”我朝她微微點頭致意,從頭上取下一只玉簪交到她手中道:“我如今業已不是什么主子娘娘,便跟普通人一般無二,今兒初來乍到,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以后若我有什么做得欠妥的地方還勞煩你指將出來,大家互相多加照拂著些。”
她瞳孔驀地放大,似是覺得我這番話不像是該從我口中說出一般,愕然半晌,忙將簪子復又塞回我手中,朝我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桌上的粥菜,做了個吃飯的動作,忙轉身出了房門。
這默娘倒不似那王公公一般市儈,人雖生得粗壯了些,心卻是善的。那粥菜味道清淡,手藝自是與琉璃相去甚遠,但對于如今落魄的我而言,卻已如同珍饈。折騰了這許多天我已是累極,堪堪用完晚膳便早早睡了,第二日默娘天不亮便將我喚醒,拉著我一同在灶前忙碌。
之前這承泰宮便只有她和祺蕓二人,祺蕓脾氣大,仗著自己家里好歹也是當朝為官,自己先前也是個不大不小的主子,又欺負默娘是個啞巴,便常常給她臉色看。誰知默娘雖然口不能言,心卻如明鏡一般,她本就生得高大,又一身蠻力,收拾祺蕓這個小小丫頭自是不在話下。祺蕓眼見出得冷宮無望,家中一日沒落過一日,初初進得這里來的囂張氣焰這才收斂了些。雖仍是對默娘頤指氣使,骨子里卻還是有些懼怕于她的。
祺蕓素來嬌生慣養,做不來這些粗活,自從我進了來后,便與默娘一同分擔了這承泰宮上下的活計,默娘得了閑,笑容也越發多了起來,與我更是親近了許多,時常拉著我要聽我吹曲子,使得我這吹奏的本事也提高了不少。祺蕓每每見我和默娘在一塊,總是一臉嫌惡地躲得遠遠,一個是她眼中的仇人,一個是她命中的天敵,在她看來,都是她輕易招惹不起的人物。
一日,我忙完了灶前的活計,正準備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曬曬太陽驅驅身子里的寒氣,只聽得宮門外一陣窸窣之聲,我奇怪地上前一探,將門拉開,門前站著兩個小太監,渾身著縞素,手上仍捏著裝點門楣才用的素色絹條。
“你們這是……發生了何事?”兩人眼見是我,四目相覷,竟是有些結巴。終于一個稍膽大些的上前一步道:“羲禾公主歿了……皇上下令全宮縞素,吊唁七日,奴才們便是、便是過來掛這素絹的……”
我腦中如同千萬聲驚雷作響,這離羲禾落水不過才幾天,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雖說黎淵曾言羲禾會發高燒,但宮中諸人照看,又怎會熬不過去?羲禾這短短一生實在太過命苦,奈何降生帝王之家,奈何身為女兒之身,奈何生母不受寵幸,奈何又患目盲之疾,她才過過幾天快活的日子,一場災難便要將她這條小小生命帶走,這對她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了些。
“公主她、她是怎么、怎么……”我強忍了淚,斷續問道。
那方才開腔的小太監苦著一張臉嘆息道:“公主高燒三日不退,初時還有意識,到了昨夜已然沒了反應,太醫說公主身子本就比普通孩子弱質許多,此番燒得太過厲害,怕是救不回來的了。果然如太醫所言,公主未能熬得過去,今兒個清晨便、便……”
羲禾她竟走得這般匆忙,她合上眼的那一瞬一定是恨我的罷……她心中定然以為那個推她入水的人便是她平素最喜歡的姨姨,可幼弱如她,又怎知這深宮人心復雜,互相中傷,就連我自己都不知中了誰的算計。不僅是她帶著怨怪和傷痛早早夭亡,連我也背負著一身甩脫不掉的罪孽與我最愛的人們相分離,與死又有什么分別?
“你們……好生將這素絹掛起罷……”我別過了臉,不欲在二人面前垂淚,那兩個內監低聲應了,一高一低地站在門楣之下,將那素絹高高懸起。宮中就此又沒了一條鮮活的生命,因著這宮闈傾軋而無辜喪命的還會有多少人?我背過身子將宮門重重合上,卻見得默娘站得遠遠,深深凝視著我,手中捏著一摞白紙和一把剪刀。
她朝我揚了揚手中的物事,又朝院中石桌石椅努了努嘴,我拖著沉重的步子隨她坐下,卻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她手中剪子舞得飛快,不消一會兒便剪出了一沓圓形方孔的物事,我霎時明白——她是要我給羲禾剪些紙錢,好讓她帶去陰間好好上路。
“謝謝。”我不知該說些什么,默然半晌,只吐出這兩個無力的字眼。她只是寬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將剪子交到我手上,我學著她的樣子又剪了許多出來,裝在她備好的竹籃中。蘭芷、水月、還有羲禾……你們在天有靈,一定會收到我的祝福,對么?
默娘自房中取出香燭,與我一同在庭院中點了,我將三炷香燃著,對著西方拜了三拜,插入香爐之中,又端來火盆,將紙錢一張張投入火里,心下默念著她們的名字。往昔場景如同電影一般在心頭一幀幀掠過,她們一張張或靜好或可人的面龐宛若昨日一般動人鮮活,逝者如斯,誰又追得上時光匆匆?我一時心酸,淚水再也忍不住涌將出來,顆顆滴進火盆之中,迅速蒸發為虛無。
誰道一旁與我一同燒著紙錢的默娘的眼角竟也濕潤起來,我拭了拭淚,不明就里地看向她:“默娘可是也有故去的親人?”
她的視線與我相對,抿了抿唇,先是點頭,復又猛烈地搖頭,好像在刻意回避著什么。她再不理會我疑惑的眼光,俯下身子一張張燒著紙錢,任由滾滾濃煙和灰黑色的紙屑凌亂了她一身衣裙。
這宮里沒有人是沒有秘密的,默娘她……一定也是個有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