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我再沒見過蘇木,更莫提他的師父黎淵。鏡花無人醫治,手足筋上的那些傷口遭了感染,已經開始潰爛了。每逢她清醒之時,疼痛總讓她的五官糾結成一團,原本清秀可人的面龐如今變得蠟黃而猙獰。她手腳動彈不得,口又再不能言,想要叫我,唯有喉中發出低啞的“嗚嗚”之聲。我坐在她身畔替她拭著臉上的汗,她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哀怨地瞧著我,那樣無助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鏡花你放心,你的仇由我來替你報?!彼W蕴弁吹氐吐暸叵碜釉陂缴喜蛔〉仡澏吨?,我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沉聲言道:“莫玟那個毒婦,我定會讓她不得好死!”
她喉中“啊、啊”地叫著,凄厲中帶著十足的委屈。如她這般玲瓏而嬌俏的女子,又怎能忍受得了自己如今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我撫著她的背,她的身子仍是抽搐不停,喉中那令人聞之悚然的聲響漸漸淡了下去,我將她摟得更緊,在她耳畔發誓道:“我昔日曾給你們許下了那么多承諾,可終了卻一個也沒能兌現……但我答應你,無論如何,窮我一生,我也必會將這筆血債從莫玟身上討將回來!我不會再食言了,你……你且安心地、安心地……”
我不忍說出那個“去”字,可她的身體已在我懷中漸漸變得僵硬冰涼,我堪堪松開抱著她的雙臂,只見她雙眼兀自圓睜,兩行清淚自眼眶簌然滑落,已然沒了氣息。
鏡花便這么帶著滿腹的冤屈走了,走之前,竟連一句遺言都未曾留下。而我連一個像樣的葬禮都不能為她辦,只得與默娘一起,在院中搭了個小臺,將鏡花的尸身放于其上,周遭圍了些木柴,一把大火燃著,送了她最后一程。
我抱著默娘哭得泣不成聲,她神色仍是清冷,卻在那熏天的煙塵中也不由紅了眼眶。我們二人相顧無言,容玥卻在一邊對著火光自顧自地拍手傻笑,默娘無奈搖頭將其拉回了偏殿,祺蕓則是倚著門框,拿帕子掩著口鼻,漠然注視著院中的一切,眼底帶著一抹深深的嘲弄。
我將眼角最后一滴淚拭干,捧起早已備好的白瓷瓶,一點一點將鏡花的骨灰收到瓶中。初春的風依舊凜冽,一陣刮過,那臺子上惟余的一些粉末竟被吹到了地上,散得到處都是。我忙伏在地面上一點點將其重新聚攏在一起:“鏡花,你一定也不喜歡待在這里罷……我一定會帶你走,為你找一處有你最喜歡的花鳥的地方,讓你在那里長眠。”
我口中喃喃,將那些骨灰收在掌中,正要往瓶中裝時,手卻被祺蕓猛地踏在了腳底。
“那死丫頭死得多可怕!你把她燒了便燒了,還留著這些作甚?惡心人么?”她秀眉一蹙,惡狠狠地開口:“本宮還未用過午膳,你可莫要去摸鍋碗,本宮可不想把那死丫頭吃到肚子里去……”
我乍聞其言,心下怒不可遏,鏡花已死,豈容她這般妄言侮辱?我手上一用勁,將手背從她腳底抽出,雙手一把抓住她的腿使勁一拽,她腳底打滑,瞬時便摔在了地上。
“君傾!你這個賤女人!”她扶著被摔痛的腰腿堪堪從地上爬起:“別以為本宮不曉得你跟默娘背地里在打些什么鬼主意!本宮警告你,若是你再敢這般招惹本宮,可別怪本宮跟皇上說,讓皇上要了你的命!”
我心下一凜——祺蕓怎可能知道我和默娘正在盤算計劃的事?慕顏這些日子再沒來過,他的消息全靠默娘告訴給我,慕顏字條上言道,如今他與襄原的人均靠調教好的信鴿聯絡,這幾日信鴿頻繁往宮中遞送消息,說襄原派入京接應的人已經到位,只消再有半月,便可實施逃亡計劃。難道說祺蕓竟發現了默娘的行蹤,竟自知道了我們要逃亡的消息?
不,這絕無可能。
我仰頭直視祺蕓的雙眼,她恨恨地看著我,眼底那抹兇戾變得越發濃重起來,可那強自裝出的自信卻是這兇戾之色怎生也遮掩不掉的。我只道她不過是與我玩心理戰,她手上未必握有證據,而我此番若是心虛,勢必會讓她抓到把柄。
我當下再不理她,悉心地將鏡花的最后一捧骨灰收到瓶中,緊緊地捧在懷里朝殿內而去,遠遠地只聽見祺蕓歇斯底里地咒罵不絕于耳:“君傾!本宮告訴你!你注定要在這后宮之中老死!這一輩子都別想再出去……”
我腦中越發煩亂,恨不得拿塊布頭將她的嘴封得死死,索性一使勁將房門狠狠關上,耳不聞心不煩。轉眼朝房中看去,卻見默娘掏出麻繩,又將發了癲的容玥拿繩子綁在了榻上,那方才壓下的煩亂又如潮涌般涌上心頭——過得幾日,我們若是順利逃脫,誰來照顧容玥呢?
容玥的瘋病越發厲害了,起初還只是時哭時笑,眼神呆滯,現下更是瘋得厲害,發起癲來竟開始咬人打人,我和默娘都領教過她的尖牙利爪,這才出此下策,將她用麻繩捆住直至她安分下來。
“我們若是走了,她……又該怎么辦?”我扯了扯默娘的袖子,她看我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指了指容玥,又朝上指了指。
“你的意思是讓她聽天由命,自求多福?”眼見默娘點點頭,我驀地睜大了眼睛:“這……這怎么能行……我沒能看好羲禾,害得她無端喪命,已經很對不起容玥了,現下又要將她棄之不顧,這……我怎能跟死去的羲禾交待?”
默娘不耐地甩著手,任由容玥在榻上掙扎呼吼,便要朝屋外而去。我忙叫住了她,眼神切切懇求道:“我們也帶上她走,可以么?”
默娘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沉默一陣,復又堅定地搖著頭。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和容玥,在脖頸間做了個橫切的手勢,我瞬間明白——逃出生天本就已然危險萬狀,再帶著個瘋癲的容玥,更可能一個也未逃出去,反而幾人性命一并送了進去。道理雖是如此,可叫我一時之間怎能想通透,又怎能眼睜睜將容玥這條活生生的性命擱在這承泰宮中置之不理?
離慕顏告知我的出宮日子只有三天了,聽他的意思,似乎是襄原派了人準備夜襲皇宮防備最薄弱的北宮門,借此引開守衛的注意,慕顏自密道從瑤光殿中到得承泰宮與我會合,我們扮作內監模樣,趁亂混出宮去,避開宮門口的腰牌檢查。計劃聽起來似乎挺像那么回事,但我心中總是惴惴,總覺得似是要有什么事情發生一樣。
我只打包了幾件衣裳,還有蘭芷贈我的那管簫,其余的盡皆留在了房內。默娘什么都沒帶,唯獨在房中翻箱倒柜,將上回容玥想要殺我的那把匕首找了出來,又將針線盒中的一柄剪刀塞在我手中。
我驚訝抬眼:“這……你要我、要我殺、殺……”
她干脆地點著頭,在胸前做了個防御的動作。她的顧慮并非沒有道理,此次行動本就兇險,萬一落了單有了危險,也只有自救這一條路。我將那剪刀握在手中,心下卻不住顫抖,原本對三日之后的逃亡充滿了期待,現下卻已被恐懼占據了全部的思緒。
我正自握著剪刀怔怔出神,門外驀地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聲,驚得我手中的剪刀倏忽落了地。聽那聲音似是琉璃,她怎么會來?
我一把拉開宮門,她站在門外,神色間一片焦急:“姐姐,你、你沒見過一只黃紋花貓罷?”
我疑惑地搖搖頭:“并未見過……怎么了?”
她長舒一口氣:“那便好……那我便放下心來了,姐姐有所不知,宮中因著這貓,如今可是人心惶惶……”
“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點頭道:“這貓、這貓是淑貴妃的,前些日子因著淑貴妃生莧瑤公主,才托了莫玟那女人暫且先養著。誰道淑貴妃一朝出了月子,將這貓再接了回來,貓卻轉了性子,原本十分和順,一回了瓊芳閣便到處亂撲亂咬,淑貴妃常常抱著那貓,被抓得最慘,開始還只道是受了些皮外傷,誰想這幾日變得越發不對勁起來。瓊芳閣本就臨水,她往日最喜歡水邊之景,現下卻變得對水越發恐懼,每日躲在房中不肯外出,滴水不進,漸漸也開始發起熱來,全身痙攣抽搐。太醫來看過,說是、說是染了恐水癥……”
恐水癥?那不就是俗話講的狂犬病?這病若放在現代,不過是一針疫苗的事情,可在這醫療頗為落后的時代,那便是不治之癥。況且狂犬病傳染的幾率很大,宮中人本就眾多,這么一來,若是病毒擴散開來,那后果當真不可設想。
“那淑貴妃可還有救?”
“不知道……”琉璃只是搖頭:“現下瓊芳閣便是這后宮中的禁地,誰都不敢靠近,聽說淑貴妃的癥狀越來越嚴重,這幾日已昏迷了好幾次,八成是……瓊芳閣里的奴才們人人自危,若不是皇上下了旨讓淑貴妃跟前的那些個婢子好生伺候著,只怕連那些婢子都要逃將出來了……”
我隱隱覺得事情并不簡單,那貓我也見過,并非性子本就狂躁。而蕭茜是它舊主,養它多日,就算是被他人抱去養了段時間,斷不至于翻臉連主人也不識了。除非……有人在貓身上動了手腳。前兩日莫玟的話驀地浮現耳畔,我登時清醒了過來——罪不在貓,而是在人!而那人只可能是莫玟。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想要些什么,如今更是昭然若揭。
先將我這個勁敵想方設法扔到冷宮,再將她昔日的好姐妹,如今生了公主,亦是如日中天的蕭茜弄死,寧熙這個皇后她暫且動不得,也無力撼動她背后的寧家,可論及恩寵,這后宮已再無人及得上她,這事實上的主人,更是非她莫屬。宮中人都道是那貓兒自己發了瘋染了病,誰又能想到是蕭茜最親的好姐妹暗中下的毒手?知人知面不知心,蕭茜那個怯懦又沒什么主意的女子不知已被莫玟擺了多少道。我心下暗嘆——好個會耍心眼兒的辣手丫頭。
“是莫玟做的?!蔽业_口,卻將琉璃嚇了一跳:“姐姐,你是說……”
“那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不過是調教一只貓去攻擊舊主,不消幾日便能做得到的事,又有何難?”
琉璃不諳爭斗之道,仍是一臉震驚的模樣懦懦開口:“我、我還只道是那貓兒身上不干凈,從外頭帶回來的病不小心過到了淑貴妃身上,原來、原來……”
我呵呵一笑搖了搖頭,她面色更顯不安,忙拽著我的胳膊道:“姐姐,這宮中再不能久耽了……這件事既是莫玟做的,那她明擺著要將后宮中所有對她有威脅的女人統統置于死地才肯罷休,更是不會甘心只是讓姐姐待在冷宮。她手段毒辣,萬一、萬一再對姐姐……”
我朝她微微一笑:“不怕。再過三日,慕顏的人便會帶我們離開?!?/p>
“真的?”她臉現喜色,可轉瞬之間卻又黯淡下來。我知她又想起了自己,忙沉聲道:“三日之后戌時,你收拾好東西在承泰宮門口等我,我們一道離開?!?/p>
她驚得睜大了眼:“不,不!姐姐,我、我不能走……”
“你怎地還是想不開?”我有些著惱,一甩袖背過身去,她怯怯地帶著些許哭腔道:“姐姐,別為難我了好么……”
我嘆息一聲,如她這般傳統的女子我并非沒有見過,只是這樣的迂腐,只會給自己帶來更深重的悲哀,這又是何必?
見我不言,她忙轉身站在我面前道:“淑貴妃一病不起,皇上唯恐宮中有了疫病,如今已下旨將幾處宮門封鎖,不準人隨意外出,姐姐可有法子出去?”
我將慕顏的計劃說與她聽,當她聽得珠璣也要跟我們一起走時,眼光驀地變得閃亮:“珠璣她……她可還好?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也沒聽得她的消息了……”
“三日之后你到承泰宮來,自可以見著她,你若是真的不愿離宮,那……那便多囑咐她幾句話罷……”我黯然開口,她初初聽聞可以見著珠璣,面色不由一喜,待得聽完我的話,已自明了這可能便是最后一次見面,眉頭微微皺起,面上立刻籠罩起一層愁緒。
“姐姐,那三日之后我們便在此相見,由我送你們出宮去,若是能不與宮門前的侍衛起沖突,少些損傷也是好事。”
她素知我的心意,這番話也明明白白戳中了我幾日來一直在想的心事。少些死傷便是多積些德,若是能平安蒙混出宮,那自是再好也沒有了。
她不能久耽,匆匆與我告別而去,我合上宮門正欲轉身回屋,卻見祺蕓站得遠遠,嘴角勾出一抹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