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顏說大隱隱于市,欲在渝州多耽兩日,待得風頭稍松再行動身。只是慕辰派來的追兵依舊咬得很緊,這渝州城已是張貼了布告和畫像,我和慕顏均被描摹成了朝廷重犯,我們再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險。離南疆尚有些路程,更是不容許我們在一個地方久待,盡早上路,盡早與襄原會合,我們才能真正安全下來。
無邪不欲先行發難,便將我和慕顏扮作一對貴家病弱夫妻模樣,自己及手下則著了仆役的衣裳,跟在車駕周圍而行。眾人衣中均暗藏了武器,便是防范若是被守城的侍衛認了出來,動起手來也不會吃虧,他們經無邪層層選拔訓練,個個身手均是矯健,可我卻仍是擔心,這渝州知州羅旻辦事素來心細,貪弊一案被他料理得井井有條,又怎會輕易讓我們這般蒙混出去。
車駕行近城門,我心中那股忐忑便越發難以遏制,手心一陣陣地冒汗,不安地在車上來回顧盼。慕顏看出了我的不安,只是利落地將我的手攥在他手中:“別慌?!?/p>
我正待相應,車駕卻倏忽停了下來,只聽一人高聲喝道:“車上之人,下來接受檢查!”
我忙看向慕顏,他只是搖搖頭,一手將我按在座位之上。只聽無邪做出一副那日我在店中見得他的一派謙恭爾雅的模樣,朝那出聲的侍衛道:“軍爺,我家少爺和夫人出門游玩,不幸染了時疫,現下躺在車中動彈不得,您若是執意要瞧,那倒也無妨……只是這病可是會傳染,萬一一個不慎……”
他語聲拖得老長,我透過簾縫朝外看去,只見那侍衛面色一緊,眼中露出分明的怯色,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終是不耐地朝無邪一揮手:“快走,快走!”
無邪恭謹地朝那人行了一禮,吩咐了駕車之人便要向前而行,誰料車后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一聲命令,便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給本官攔下!”我心下一驚,這人難道便是羅旻?
那些侍衛一擁而上,齊齊擋在車駕之前,車駕驀地一頓,我向后栽倒,登時摔在了慕顏懷中。右膝似乎被磕到了,我差點便痛呼出聲,慕顏反應也快,急忙伸出手來掩住了我的口鼻。
“天氣尚寒,又哪里來的疫???”那人說話擲地有聲,似是很有底氣的樣子,朝一旁的侍衛吩咐道:“你,把車簾給本官掀開!”
透過簾縫,我能看見車駕已被侍衛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單憑無邪的這么些人,壓根無從突圍。我不由心下一緊,卻見慕顏將我放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車外裝出一副病弱的樣子道:“這位大人若是要瞧,咳咳……便讓他瞧就是了……”
我不明就里,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只是微微一笑,示意讓我安心,伸手朝懷中一摸,竟掏出了一柄短劍出來。我余光一瞅,不由大奇——這樣式似是與珠璣拿著的那柄頗為相似,難道……
我思緒翻滾,老大不是滋味,卻也不敢多想,唯恐被慕顏瞧出什么端倪分散了他的心神。他沒瞧出我的不對勁,只是示意我躲在一旁,他亦貼著車壁閃在旁邊,眼光朝車簾聚焦。
只見一只手將車簾掀起,那身著官服之人立在車前朝內探著頭,卻未想慕顏長臂向前一伸,那柄短劍的劍鋒已然抵到了他的喉嚨之上,他大驚一聲朝后退去,正巧退到了無邪身側,無邪與慕顏對視一瞬當下會意,自腰間摸出劍來,在眾人面前橫劃一刀,眾人堪堪被逼得向后退去。
“若要你們大人的命,便立即打開城門,放我們出去!”無邪冷冷吩咐,那些侍衛均是手腳瑟縮,在無邪的人馬面前,登時失了威風。
縱是那羅旻再如何見過世面,如今也是被嚇得不輕,慕顏神色仍是淡淡,未見其怒,卻不怒自威,他手中劍鋒一點點劃破羅旻喉頭的皮膚,鮮紅的血霎時便留了出來:“叫這些人退到一邊,將城門打開放我們走。當然……羅大人也得送我們一程。待得行過百里,我自會放羅大人走路。不然的話……”
“別、別……我跟你們走……”他有些慌神,忙高聲叫道:“所有人聽命,統統退到一邊,快開城門,開城門!”
那些侍衛眼見羅旻為我們所質,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這下乍聽羅旻高叫,連忙照辦,慕顏朝無邪遞了個眼神,無邪劍鋒一橫,直挺挺地逼在羅旻脖頸之前,其余人挺劍直立,與那一眾侍衛對峙著,待得車駕順利出城,這才追趕上來。
“皇上是不會放過你們的!”羅旻恨恨出聲,對著車駕中的我和慕顏痛罵:“紅顏禍水,先是狐媚惑主,如今又勾搭上了瑾王!一對奸夫淫婦,不得好死!”
我越聽越氣,使勁將車簾掀開,怒視著他:“想活命,便閉上你的嘴?!?/p>
他啞然半晌,復又將那兩道眉擰作一團:“便是因為你!若是沒有你,我妹妹早便封了妃,名正言順地留在皇上身邊,我羅家中興的日子本已指日可待,若不是你從中作?!?/p>
瞧他的模樣,聽他的口氣,他如今定是仍然不知曉羅衣的死訊罷。慕辰瞞得可真好,一方面利用他一心復興羅家之愿將其籠絡麾下,一方面又怕其知曉羅衣之死而不肯再為己效命,便將其妹死訊瞞得密不透風。
我冷笑一聲接口道:“若是沒有我,你只怕還不知道羅衣她已經死了罷?”
他驀地一愣,難以置信地瘋狂搖著頭,朝我高聲吼道:“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騙我!羅衣她……皇上待她甚好,也答應過我會好好對她,又怎么會、怎么會……”
“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我冷聲打斷了他的瘋語:“這么長時間,你再沒從宮中接到過羅衣的消息,她是你嫡親的妹子,又怎會這么久連一個訊息也不傳給自己大哥知道?皇上承諾于你會好好對她,這么些年卻連一個小小的答應之位都不肯給她,宮中受寵的女人遠不止我一人,你又何曾想過這其中的原委?是否這一切真的只是因為我?”
“不……我還是不信!”羅旻仍是一臉悲戚,可已然不再狂躁,驀地從他眼中流出兩行清淚,他止了腳步,任由無邪挺劍威逼,也再不往前挪動半分。
“你捫心自問一下,你這個大哥可做得稱職?妹妹為了你的功名前途入得宮去,受人欺凌,任人利用,傷情傷心,你又何曾關心過半分?你一心只做著復興你們羅家的夢,自是不會去管她過得好不好,反而將她扔進皇宮那個吃人的地獄,你可還算是個男人?”
見我聲色俱厲,他已是啞口無言,捂了臉嗚咽半晌,方緩緩道:“是……是我對不住她,爹臨去時讓我好生看顧于她,我卻、卻……連她去了的消息都不知道……我總以為她在宮中過得甚好,以前還能接到她信兒的時候,她還總說讓我放、放心,原來她……”
“女子不過只是件華美的霓裳,穿厭了便即棄了,反正總能覓得更美的另一件,又何必掛心于眼前這一件?世間男子無外乎如此,皇上他又能例外么?”我只是冷笑,注視著兀自淌著淚的羅旻淡淡出聲:“只是你那妹妹更是癡傻,竟然心甘情愿被皇上利用,妒火難澆,竟害到了我的頭上,最終東窗事發,誰都救不了她……”
他慢慢斂了淚意,平靜地聽完我的話,半天未曾開腔。我只道他已是想明白,不料他驀地抬首,瘋一般朝我撲將過來,口中兀自咆哮道:“不、不對……這跟皇上何干?皇上對我百般重視,委以重任,不論他如何對我妹妹,終究也不會要了她的性命。終究還是因為你!是你害死了她!”
無邪見狀,狠狠出手將他往后一拽,右手劍鋒在他的喉頭又劃出了一道血痕,他吃痛低呼,這才安分下來。我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續道:“羅旻,你簡直蠢得不可救藥。為著復興羅家,你可當真是對慕辰的話惟命是從??赡汶y道從未想過,慕辰若真有心重用、真正信任于你,又為何不在京中許你一官半職,而只給了你一個知州來做?”
他登時便愣住了,口唇微張,似是又要辯駁,可半天仍未說出一個字來。我冷哼一聲,正要放下車簾,卻聽得他出聲道:“等等……”
我冷眼瞧他:“可還有事?無事便閉上你的嘴。人若無知,還是免開尊口得好,總好過被人出賣,還替其清算家當?!?/p>
他聽出我話中含意,不由面上大窘,抿了抿唇方道:“我、我妹妹如今葬在何處?”
“想要知道?”我斜眼睨著他。
他連連點頭:“還請娘娘告知,臣不勝感激!”
“別叫我娘娘!”我驀地打斷他:“自我從那牢籠中出來,我便再也不是什么娘娘了。他滅了我的親族,將我的親朋統統趕盡殺絕,如今又要來殺我,我緣何還要以他的女人自居?”
他見我言辭不善,忙垂下頭去不敢直視,我深吸一口氣,這才將情緒平復下來,忽得一計上心頭,清了清嗓,朝羅旻道:“若是你自此答允為二皇子所用,替岐王襄原做事,那我便考慮將羅衣所葬之處說與你知道?!?/p>
“這……”他面上一驚,忙不迭搖頭:“我不能……”
“你認為皇上他還能容你到幾時?”我蔑然注視著他:“他將羅衣死訊瞞下,便是要利用你治世之才,讓你安下心來替他辦事。今日你放走逃犯,本已是釀成大罪,他縱是暫且放你一條生路,日后也必定找個借口把你處理掉。橫豎都是個死,你又何必往那南墻上撞自尋死路?如今你除了選擇為二皇子效命,你還有別的路可以走么?況且……你就不欲為羅衣報仇,讓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寧么?”
他呆立當場,眸子睜得老大,眼光卻漸漸暗淡下來。我知他的心防正在被一點點攻破,便再不言語,靜待他出言答復。
“我……我答允便是!”他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緊咬著牙,終是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我嫣然一笑:“識時務者為俊杰,羅大人的頭腦終歸靈光了一回。那么……”我示意無邪將他放開,淡淡道:“你這便回去罷?!?/p>
無邪詫異看我:“你這女人又在發什么瘋?”
我嗤了一聲,不去理他,只是朝羅旻道:“該怎么做,你且說來我聽聽?!?/p>
羅旻轉了轉眼珠,垂首答道:“回去我便命侍衛向相反方向去追,絕不泄露瑾王和您的半點行蹤……”
“算你還是個聰明人,”我滿意點頭道:“可皇上和宇文鐸均不是傻子,我亦不指望能拖得多久,但多延得片刻,總歸是好的?!?/p>
無邪這才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嘴角邪魅一笑道:“沒想到你這女人竟也……”
“還不走么?”我睨了無邪一眼,轉而朝羅旻道:“若是叫我知道你背叛了二皇子……你可知曉后果?”
他如雞啄米般點頭,連聲道著“不敢”,我微微一笑,轉身便要將車簾放下,卻見他驀地開口:“羅衣、羅衣她到底……”
“待得二皇子重回京畿,一切塵埃落定,我定會告訴你羅衣所在,絕不食言?!?/p>
無邪扯了他一把,他再也不敢相問,只得趔趄地往渝州方向走去。我放下車簾,方才那股強自裝出的肅然之氣瞬間消散,正欲閉了眼去,卻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從前只道你腹有詩書,氣度雍華,卻不曾想你鬼點子也恁地多?!彼_口,語聲中卻帶著分明的笑意。
“怎么……不喜歡么?”
他輕笑兩聲,將我摟得更緊:“若是不喜歡,我方才早便出了聲,又何必坐在車中一直沉默?”
慕顏并不怎喜說話,總是默默地看著我說看著我做,心里卻總有著自己的主意,也向來懂得我的心思。反而他對于我而言,倒像是個迷,有時覺得他如淺淺一汪清水,有時又覺得他似深不見底的幽潭。
“此去南疆路途遙遙,你還是先睡下,把精神養養好……”他眼神柔柔,輕輕撫了撫我的鬢發,示意我在他腿上躺好。他的手朝一旁摸了摸,將方才那柄短劍放回鞘中,我看得分明,劍柄上面綴著的正是一塊小小的翡翠,與珠璣的那柄一模一樣。
一股酸意登時涌上心間,復又憶起那日目睹珠璣對慕顏那一吻,腦中一片混亂——慕顏他……心中可真的有珠璣的一塊位置?那我呢,我又占了多少?
見我怔怔盯著他手中短劍,他無奈一笑:“一柄兇器,有什么好看。”
“你……”我扁了扁嘴,終是閉了眼偏過臉去:“是沒什么好看……”
他輕嘆一聲:“口不對心。在我面前你也要這樣么……”
我驀地睜開雙眼,將那柄短劍一把搶了過來,拿在手中摩挲:“你們男人都是這樣,已是有了一個女人卻還要去沾花惹草,如今這劍的舊主不知所蹤,我才知道你、你終究還是……”
“唉……你們女人也是這樣,什么時候才愿意給我一點信心?”他見我滿面醋意,倒也并不著惱,面色微微一黯,輕輕掰開我的手指,將那劍放到一邊:“這劍確是珠璣給我的不錯,可是并無別的意思,那日逃將出宮,她見我沒有武器傍身,這才將她雙劍中的一柄交了給我……”
我扁嘴不言,將視線從他身上故意移開。他一聲嘆息,將臉也一并轉了過去與我相視:“方才在車中聽得你與羅旻所言,我便知曉你……可是君傾,這世間并非所有男子都如你所言,總會有人愿意一輩子都穿一件衣裳,愿意一輩子守著一份感情過活。”
他眼底一片灼灼,眉間舒展開來,如同云間皎月,夜下朗星,讓人心神一蕩。我輕輕一笑,伸出指尖正欲撫上他的側臉,他一下捉住我的手,放在唇上輕輕吻著,半晌吐出一句話,直讓我一陣鼻酸,幾欲落下淚來:“君傾,你可以再不相信”情“之一字,卻不能不信我,這輩子我慕顏除了你,再也不會接納旁人……一世旖旎,只為君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