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此處我已是張大了口，呆呆地看著襄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想到寧若骨子里那股狠勁兒竟是從那么多年前便顯現(xiàn)了出來，還是用在了自己身上。一個本是養(yǎng)在深閨的嬌縱小姐，如今能為著親族不惜將自己和孩子的命搭了進去，讓人驚詫之余不免也是一陣唏噓。
“那孩子甫一出生便沒了聲息，他見事情不妙，便將寧家一個家臣剛出生沒幾日的兒子，也就是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慕辰抱進宮中充作寧若的孩子，而將我和寧若的親兒抱了出宮交給我。他說這是寧若的意思，這孩子雖夭折，卻也想讓我這個當?shù)目瓷弦谎郏H手將他葬了。我抱著那襁褓，心頭除了心酸便是對寧家、對寧若的恨，她為著寧家那不值一錢的地位，竟害得我們的孩子送掉一條命，你讓我如何能原諒她？寧烈見我臉色不善，沒有多待便即離去，我將那孩子抱回房中放在榻上撫摩細瞧，誰道那孩子經(jīng)我這么一拍后背，喉中咳出一口痰來，竟有了微弱的聲息！”
在現(xiàn)代世界中我亦聽過這樣離奇的事情，不過也都是當做新聞來聽，其真實性更是無從可考。如今這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發(fā)生在身邊之時，我才知曉世間真的有這樣的奇聞出現(xiàn)。襄原見我一臉訝異，只是自嘲似的笑了笑道：“君傾小姐也覺得不可思議罷？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孩子死了仍能復生還魂，我只道是上天憐憫我和這孩子，將他從那混亂骯臟的皇宮中帶出來，便是要讓我給他正常人應有的生活。我不能讓寧家人知曉這孩子還活著，便自請來了這南疆戍守，走得匆忙，送行的便只有你爹。
”我素來與你爹親近，卻也沒將無邪之事告訴給他，我知寧家是絕不會將這孩子的事聲張出去，只當他從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而我更是不會將無邪的身世說與任何一個人知道，此番去了南疆，一切都將重新開始，雖是以義子之名，我自也會將這孩子撫養(yǎng)成人，讓他出人頭地，做出一番事業(yè)。我自己便在這愛情上栽了跟頭，便不欲讓無邪也走上我的老路，如我一般耽于情愛只是誤人誤己，沒什么好下場，誰料天意難測，他終究還是……唉……“
他那雙一貫帶著精明狡黠的眸子現(xiàn)下只是泛著一片濃重的哀傷，我縱是無法理解他對無邪這般嚴苛的管教，心下亦不免對其生出一絲憐憫——襄原他亦不過是被愛情傷了又傷，被愛人反復利用的犧牲品而已啊……
”君傾小姐果真不似一般女子，頭腦著實清明得緊，這些陳年舊事如今說來不過都是些笑話了，瞞得過旁的人，卻還是瞞不過小姐你……讓小姐見笑了。“
我擺了擺手道：”王爺言重，君傾不過都是亂猜，哪能想得到其中竟有恁多關節(jié)？只是無邪他業(yè)已成人，這些事情已無再瞞著他的必要了，王爺又為何不據(jù)實以告？“
襄原苦笑一聲接口道：”我又何嘗不是滿腹苦衷……無邪這孩子，自小我便對他極是嚴厲，甚少給過他好臉色，府中軍中俱是事務繁雜，我也鮮少有時間陪伴于他，所以他與我并不親近，身邊唯有那蘭芷是與他一同長大的玩伴，二人竹馬之誼，與我和寧若當年又有什么兩樣？他先是惱我將蘭芷送入宮中，又恨蘭芷背棄了他倆的盟誓，經(jīng)此一事，與我隔閡更深，更被情愛所傷，心思越發(fā)邪異，他本就是個愛記仇的性兒，如今更是誰也捉摸不透他。我若是將真相告知于他，他必是將我和寧若恨入骨中，娘棄而不養(yǎng)，爹養(yǎng)而不教，你讓他該如何自處？“
我一時語塞，襄原的話句句在理，無邪已然與他這名義上的義父烙下隔閡，依他陰晴不定的性子，若是讓他再知曉了真相，還不知會如何發(fā)作。身世和情感的雙重打擊加諸于任何人身上都是個難解的枷鎖，任無邪再如何堅強，也不免要傷神毀心，這當口正是慕顏練兵起事的關鍵時刻，正值用人之際，更容不得任何人出任何岔子。
”本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小姐務必應承。“襄原沉聲開口，將我的心思重新拉了回來。
”王爺請說。“
襄原頓了一頓，正色道：”今日之事請小姐萬萬保密，切勿讓無邪知曉，也莫要告訴旁人，連顏兒也不能……“
我點點頭道：”王爺放心，君傾理會得。此時正值緊要關頭，這事傳揚開來又是一樁麻煩，對慕顏只會有害無利。“
襄原聽罷，臉色緩了緩，糾結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輕輕頷首作別，朝廳外而去。時日已近黃昏，我在王府中繞了幾圈，卻仍是未見慕顏的身影，只得回了廚房，將那熬好的粥又熱了一碗。估摸著時間，左右不過半個時辰他便該回府，他應承了我每日用膳都會陪我一起，這些日子從未食言了去，我便端了粥進了他的東廂靜候他回來。
門半掩著，我撐著腦袋半伏在桌上，眼光集中在門縫外的青磚之上，百無聊賴之際，卻聽得一陣腳步聲自門外經(jīng)過，我微微有些倦意的大腦驀地精神了起來，忙奔出房去：”慕顏，你回來了？“
那人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瞧我，我這才看得清楚，眼前之人原是瀾蒼。我眼神黯了一黯，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干笑了兩聲，他的神色由初初的驚喜轉(zhuǎn)為滿眼的無奈，幾步上前搖了搖頭：”他人還在城外。“
”他去城外作甚？萬一遇上了什么危險可如何是好？“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忙追問道：”你……你是早間便跟他一起去的么？怎么就你一人回來了？“
他拍拍我的肩道：”莫擔心，他身邊自有人保護。今兒一早他便跟岐王提出要去看看大軍操練，也是借此機會鼓舞士氣振奮軍心，起兵在即，他作為領袖，這些事情自是要做的。他先讓我回來，便是叫我先跟你說一聲，他今兒得晚一些回來，說好要與你一同用膳，只怕是要……“
一番期盼落了空，我黯然垂首，低低”哦“了一聲，正要離去之時，卻被瀾蒼驀地伸手抓住了手腕。我回頭瞧他：”還有事么？“
他嘆了口氣，輕輕撩開我側(cè)臉的鬢發(fā)，看進我的眼眸：”可是生慕顏的氣了？“
我微微搖頭，避開他的目光：”沒有……他這些日子忙，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明明答應過我的……“
”君傾，你這次并未跟錯人，“他語聲沉沉，字字句句傳入我的耳中：”我自小陪伴慕顏讀書，自是知曉他為人幾何，他向來都是個可靠而有擔當?shù)娜耍灰撬J定的人，承諾的話，便不會抹殺了去。這兩日他對你的關心我都看在眼中，縱是我心里再如何、如何……卻也能放下心來……“
他驀地靠近了我，壯碩的雙臂將我一下攬在懷中，我如同一個木偶般愣在原地，想推卻推不開，只能任由他如同鐵索般的臂膀?qū)⑽夜孔。骸本齼A，君傾，聽我說……現(xiàn)下不說，我不知道何時我才能再開這個口。你知道我千百般的不愿，千百般的不服，可又有什么法子……只要是你的選擇，我只能放手，慕顏他是個值得交托之人，你跟著他自會得到你一直渴求的幸福，而我也能安下心來為他賣命，也……再不會走近相擾。“
”這……是什么意思？“我囁喏開口，他頓了一頓續(xù)道：”大軍不日開拔，到時軍務繁忙，前線更是生死難測，我……怕是很難顧及到你。況且你身邊已有慕顏相托，我更不會讓你們?yōu)殡y……“
他雙臂一松將我松了開來，我抬頭瞧他，卻見他眼中竟流露出一種莫名的絕望和決絕，目光并不瞧我，而是刻意地別過頭，掩飾住他滿溢而出的悲傷。
”可是、可是你仍是我哥哥啊……“我輕扯他的袍袖，他苦笑一聲，回過神來，與我四目相視，眼底卻是一派奈何：”我多希望你不要把我只當做哥哥來看……“
我愣在當場，半天不知如何對答，他自嘲似地一挑眉，深重嘆息，轉(zhuǎn)過身大步離去。我凝視著他離去的背影良久，心中仿若壓了一塊重石一般難以喘息——瀾蒼的深情，我注定這輩子都還他不清。
尋來筆墨，我留了張字條給慕顏，囑了他將那碗粥喝了便回了房。開戰(zhàn)在即，我也得做些準備才行，斷不能拖了整支隊伍的后腿。
草草用過些膳食，我便在房中開始做起簡單的運動來。君傾這副皮囊實在孱弱得緊，若是這自昭和城至京畿的一路行軍再病上一病，莫說慕顏他們分不出心思來看顧于我，便是他們能顧得上我，我也不愿再麻煩任何一人。
一身大汗淋漓，我遣了婢子替我置了木桶熱水，簡單的沐浴洗去身上黏膩，堪堪從水中站起，擦干一身的水，便聽得一陣敲門之聲：”君傾，是我……我回來了。“
我嚇了一跳，忙拾起一旁的絲袍披在身上，一邊隨口應著慕顏，一邊收拾著這屋中的一片狼藉。
”在做什么？我不能進去么？“他低聲相詢，指骨輕輕叩著門邊。我草草將衣裳穿好，理了理濕漉漉的頭發(fā)，這才行至門口，將門拉開。
慕顏正欲再次叩門的手停在了半空，見我一襲月白絲袍，水滴順著發(fā)絲和臉頰滑落，籠罩著我整個人皆是一片氤氳水汽，不由有些呆了。我從頭到腳打量著他，他竟著了一身明光鎧甲，顯是方從城外歸來，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換便先來尋我，一改他往日飄逸淡泊的模樣，倒真似瀾蒼一般有了幾分將軍的感覺。
”原來美人正自香浴，倒是我唐突，“他輕抿著唇，眼光卻泛著笑意：”原該回避才是。“
我佯怒瞪他：”還要走？“
他眉眼間滿是溫和，朝我輕輕揚了揚手中我寫給他的那張字條：”不走不走，今日未能踐諾是我的不是，怎么也得當面兒與你說聲抱歉。“
”我們說好了的，彼此之間不說這兩個字……“我伸手堵住了他的唇，他目光灼灼，直看得我通體發(fā)燙，手指堪堪從他的唇角蜷縮開來，卻不意被他一把捉住：”門口涼，進屋說話。“
我被他牽著進了屋，可屋內(nèi)一片的水漬倒讓人有種無處下腳之感。他倒也沒在意，只是無奈一笑，順手從一旁架子上取下外袍披在我身上，將我引到桌邊坐下。
”瀾蒼都跟你說了么？我今兒一早便去了城外，之前只是小時候見過父皇圍獵時帶的千來人馬，卻從未見過萬人一同操練的場面。“他眼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興奮，原本淡漠如清水般的眉宇間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上位者統(tǒng)率一切的霸氣。
我歪著頭靜靜聽他講，他眼神殷殷，直看進我的眼底，好似也要將我燃著一般：”君傾，你明白那種感覺么？“
”我懂，“我站起身來微笑看他，將他亂了的鬢發(fā)輕輕理好，接過話頭道：”過去二十年來你只是撫琴弄簫的二皇子慕顏，可從現(xiàn)在開始，你卻是整個夢華的皇者，整個天下的天命所歸。皇袍加身，定邦安民，那才是你該做的事。“
他定睛與我相視，久久不曾言語，那如同朗星般的眸子閃爍著晶亮而剔透的光，耀眼地讓人不能直視。我雙頰一紅，別過了臉，他卻低笑一聲，將我擁入懷中：”明日隨我一同去城外可好？那般壯闊之景，我也想讓你看上一看……“
我輕聲相應，側(cè)臉貼在那冰涼厚重的鎧甲面上，卻能清晰地聽見他有力鏗鏘的心跳聲，令人分外心安。”還有，今兒個我在城外三里尋著了一塊鳥語花香的好地方，待得明日諸般事畢，我只帶你一人去。“
”嗯？“我滿目疑惑地仰起臉來，他含笑點頭，輕撫著我的頭頂：”我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答允鏡花的話，明兒便帶著她的骨灰一起去罷，南疆風土秀美寧和，鏡花待在這里，自是如同到了天堂。“
我有些愕然——那不過是我跟他聊起承泰宮中的日子時順帶而過的一句話，他卻這般記在了心上。他知曉我心中對鏡花有多歉疚悔恨，知曉我一直都想找個安寧美好如同天堂的地方將她好生安葬，他在意我的在意，關切我的關切，甚至比我還要心細如發(fā)。
”慕顏，你……你讓我該說些什么好……“我眼眶霎時泛起潮紅，室內(nèi)尚未散去的水汽混雜著幾欲滴下的滾燙熱淚將我的視線完全模糊：”我替鏡花謝謝你……“
他呵呵一笑，抬手拭去我眼角的淚，順勢將我擁入懷：”這次可是你忘了……我們之間不言感謝，不說抱歉。我說過的，你的愿望便是我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