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覺萬分對慕顏不起,幾日來都再不敢上前叨擾,想是慕顏亦覺在我這里碰了壁,不知該如何面對我,索性將自己鎖在雍華宮中廢寢忘食,或是研讀兵書,或是與諸將商討軍務直到天明,但每日總會差遣近身侍衛前來問候,讓我心下雖是痛苦,卻也有了一絲絲的暖意。
幾番決議,他們終于決定在夜間展開奪取糧草的行動。無邪身手我早有領教,當日能從市集跟蹤我和慕辰直到行宮外小路上許久還不被發現,足見其腳底功夫著實迅捷。他手底下一批黑衣精英自也不是好打發的,在襄原和瀾蒼夜襲其他三城門后,幾人已在糧倉近旁各處投下火把,趁亂將大批糧草運出城去,由早已在外候命的一路將士帶了回來。
此次行動可說十分順利,將士甚少折損,偷回的糧草亦能保大軍再用月余,聽聞宇文朔那邊發覺糧草有損,已是氣得火冒三丈。此處方圓百里,唯有湖州富庶無匹,要再從別處運來糧草已是不及,想這宇文朔此番亦只有待宰的份兒了。
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能夠放下一些,我遣了雩煙在這行宮之中替我尋來了些茶葉,成色已是有些陳了,但總聊勝于無。是日閑來無事,難得這般清凈,我將雩煙也屏退到門外,將今晨新自城外河邊汲來的水燒開,沖泡了一壺烏龍,正自啜得歡暢,卻聽得外面傳來雩煙的擂門之聲:“小姐、小姐!”
還未聽得我傳喚,她已是迫不及待地將門推開,隨她而入的還有慕顏身邊近前伺候的一名侍衛,二人齊齊朝我行禮,雩煙更是滿面掩不住的慌張。
“發生何事?”我擱下手中茶盞望向二人。
雩煙抬眼瞧我,見我手邊放著茶壺茶盞,面上慌亂更甚,語聲發顫道:“小、小姐……您飲茶所用之水可是今兒早上我送過來的?”
我有些不解她為何如此相問,卻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啊??捎惺裁床粚γ??”
雩煙聽罷,本來慌張的面色此刻更是煞白,忙奔到我身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掩面哭泣起來:“小姐,我……我害了小姐……”
“到底發生何事?”我見雩煙猶自啜泣不止,索性轉頭向那侍衛問道。
“軍中剛剛傳來消息,宇文朔那狗賊惱恨我軍竊其糧草,挫其士氣,竟命人朝城外河中投下能夠令人全身無力,喪失神識的毒藥,妄圖瓦解我軍戰力!那河是我們唯一的水源,現下軍中已有近一半的將士中了毒,消息傳到行宮之中,二皇子擔憂小姐情狀,現下又迫于軍情無法抽身來探,這才命屬下前來看看。”那侍衛眼光轉向雩煙,又移到桌上的茶壺,眼神一下便慌了起來:“小姐這茶水難道也是……”
他話音未落,我只覺眼前忽得一黑,頭腦如同被人從后方重擊了一般,全身的勁力似乎正在漸漸流失,若不是坐在椅子上,只怕頃刻便要摔倒在地上了。
“我、我去喊蘇大夫來!”雩煙使勁抹了一把眼淚,從地上站起,正要往門口奔。我艱難抬手將她喊?。骸皠e、別……”
“小姐你……”她不解地回頭望我:“您這分明已是中了毒,為何不讓我去叫他來呢?”
“你沒、沒聽這位侍衛大哥說么……前線已有近半將士中、中了毒,蘇木他身為軍醫,并非宮中御醫隨時待命,此刻、此刻定是忙著為將士們療毒,我不過只飲了幾口,那些將士定是中毒更深,蘇木他于情于理都、都不可能分出身來為我一人診治……”
雩煙呆愣在原地,滿眼盡是糾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慌亂無措之下眼淚更是流個不停:“那小姐該怎么辦……”
“慌什么……”我扶著桌角艱難站起身,她見狀忙上前扶住了我:“小姐這是要作甚?”
“軍中發生如此大事,我軍戰力驟降,不復昔日驍勇,宇文朔一定會趁機來襲……不知慕顏他們是否做好了準備,我、我要去看看……”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卻似耗盡了我全身力氣才能說出一般,我倚著雩煙輕喘著氣,眼前忽暗忽明,頭腦更是沉重起來。
雩煙聽罷,忙拽住了我的胳膊:“不可以!小姐就算不讓蘇大夫來看,那也要臥床休息,怎能再亂走亂動?”
我想要掙脫開她的手臂,渾身卻使不出一絲力氣來,雩煙朝那侍衛招手示意,二人不由我再行分說,徑直將我扶到了榻邊躺了下來。
“小姐先好好歇著,我去給小姐探探消息?!宾熖嫖依^被子,轉身朝那侍衛道:“有勞您帶我前去雍華宮?!?/p>
侍衛點點頭,二人正要離去,我忙開口喊住了他們:“等等……雩煙,便在殿外聽聽就好,不要、不要讓慕顏和諸將看到,免得多生事端……還有這位侍衛大哥,我有、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慕顏他問、問起我,還請你暫時瞞下我的病況。戰事當前,他不能再被旁的事情分了心……”
二人點點頭,分別應下離去,我睜著空洞的雙眼盯著天花板,心中卻似火燒一般焦灼著,只覺體中似有一股力量將我的力氣一絲絲地抽干,即使躺在榻上,那種麻痹感亦如狂風暴雨般襲來。難以言說的痛苦讓我不住呻吟,我緊咬了下唇,努力想用這痛感暫緩那令人煩躁的麻痹,可直至我咬出了血來,那股勁力仍未有一絲消退的跡象。
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忽聽得門外一陣響動,我艱難扭頭朝外看去,只見雩煙喘著氣推開門奔了進來。
“小姐,你、你的嘴……”她一臉的驚惶,連忙掏出帕子來替我拭去了嘴邊的血跡。
我示意她不必驚訝,啞聲開口問道:“那邊怎樣了?”
“很不好……”她搖搖頭道:“前線將士一半中了毒,如小姐所料,軍醫們正在加緊為他們療毒救治,一時半刻都停不下來。而據我軍的探子回報,宇文朔已然聽聞我軍中毒的消息,正準備舉兵出城向我們攻過來,我軍如今前線只有千來人馬,又如何能抵得住對方傾巢而出?”
方才在等雩煙回來之時我多少已猜測到了如今前線的境況,現下更加證實,無非更是加劇了我內心的焦急。此刻我動彈不得,形同廢人一般,又能為慕顏做些什么呢?
“慕顏呢,他怎么說?可想到好辦法了?”
雩煙嘆息一聲道:“還未……我聽蘇大夫他們說,此毒并不難解,但中毒之人太多,所以解毒和恢復耗時極長。二皇子現下也沒有什么好主意,唯有先將所有沒有中毒的將士集結,將城外幾個主要關口牢牢守住,給后方救治爭取時間,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
我越聽心里越急——宇文朔此番用盡心機,若是發動攻勢必定是傾巢而出,就算襄原手下兵將再如何驍勇,軍中發生此等中毒事件已是讓軍心紊亂,戰力大減。余下的作戰力量若與宇文朔正面交鋒,無異于以卵擊石,又如何能夠相抗衡?
忽得心生一計,我掙扎著想要坐起,卻無奈渾身無力,甫一撐起身子便又跌在了榻上。
雩煙忙扶我重新躺好:“小姐莫急……還有少爺在不是么?二皇子將岐王和無邪將軍派出守關,少爺便留在行宮門口隨時待命,他一定能保護我們的……”
瀾蒼?我怎忘記了還有他……我中毒的事慕顏尚未知曉,此時的我不能讓他分心,更是無法出面,不如便將計策書予瀾蒼知曉,以他的名義遞交給慕顏?
好在雩煙識字,人也算是靈巧,我簡單口述了一遍,她便在紙上記好,塞入信箋之中。
“小姐,什么是空城計?你說的這些怎么我都聽不懂……”她將信箋收入懷中,朝我看過來。
“兵家之事,你不懂又有什么打緊?!蔽移D難抬起無力的手揮了揮道:“一定要親手交到哥哥手上,讓他、讓他以自己的名義遞給慕顏,千萬別說是、是我的主意……”
雩煙一臉茫然,卻還是應承下來:“我明白,小姐放心?!?/p>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我這才稍稍安下心來。除卻不讓慕顏為我擔心,我亦再不欲在諸將面前像那日一般拋頭露面,展現不凡。瀾蒼是我至親,就算他懷疑,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害我,而放至軍中其他將領,女子過多干涉軍政本就是大忌,就算慕顏不在意,亦難保他們日后不會拿這個作為借口來說慕顏的不是。而我是異世而來的真相至今尚無一人知曉,這個我預備永遠埋藏的秘密更是不能因為這些事而露了端倪。
雩煙這一去竟是一個時辰,久等她不回,我總擔心前線出了什么事,慕顏和瀾蒼出了什么事,心緒愈發不寧,想要起身親自一探究竟之心更是強烈。麻痹之感似乎也稍稍退去了些,我緊咬了牙,再一次試著起身,誰料胳膊卻是一軟,身體直向榻下栽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疼痛讓麻痹又減輕了不少,可身子依舊無力,我幾次想扶著榻邊站起卻都失敗了。正自靠著床榻喘氣之時,只聽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之聲,我堪堪抬眼望將過去,只見門邊閃過一個高大的身影,還未及我驚呼出聲,瀾蒼已然急匆匆飛奔至我身邊。
“君傾!你、你不好好躺著,怎地下床來了?”他忙將我扶到榻上坐好,一臉關切道:“可有磕著碰著?”
“我沒事……”我搖搖頭,視線轉向門邊:“怎地會、會是你來?雩煙人呢,她可有將信箋交給你?”
瀾蒼從懷中將那封信箋掏了出來道:“是這個么?半個時辰前她便來尋我,將前后原委都說給我聽了……”
“那她人呢,怎沒見回來?”
“路上碰見了蘇大夫,她心里著急你的病,想著蘇大夫此刻分不出身來為你診治,便跟了他同去,說問了他配藥的藥方后再回來為你熬制?!彼疽馕夷募?,語聲有著刻意的淡然,眉宇間卻仍是凝結一團:“你、你……唉,要我說你什么好,自己中了毒,卻還操心那些有的沒的……”
我渾身依舊乏力,只得瞪圓了眼看他,不滿道:“何謂有的沒的?前線勢如水火,怎能讓人不擔憂?慕顏的事情自然也是我的事情,又如何讓人不操心?”
他似覺說不過我,深嘆一口氣,將信紙抽出,看向我道:“你這‘空城計’委實……”
“你覺得如何?可有說給慕顏聽?”我急急相詢道。
他點了點頭,卻復又猛烈搖頭續道:“來你這兒之前我便已見過二皇子,也按照你的意思將這計策以我之名義說了給他。可是君傾,雖然你之前的計謀都有不俗收效,可這次之計實在太過冒險,你知道城門大開意味著什么?宇文朔來勢洶洶,我們竟不防御,還要完完全全暴露給他,若是此計并未奏效,全軍上下只怕盡皆命喪敵手,你我之命,二皇子之命亦不例外,這個后果誰人都擔不起啊……”
“可你還是給他說了不是么?聽你的意思,慕顏也并未駁斥了你去不是么?”我直直看著他,身體里慢慢回復的力量終于能支撐著我說一句完整的話。
他滿臉寫著無奈,嘆息一聲道:“用兵貴險貴奇,此時正逢我軍生死存亡之關鍵,硬拼不過,自是唯有智取??v是堂上眾將反對,二皇子還是力排眾議允了下來,甚至……”
“甚至什么?”我隱隱覺得他的語聲有些奇怪,不由追問道。
“二皇子為了能用這個空城計騙到宇文朔,決定由自己站上城頭吹奏簫曲,迷惑敵軍?!?/p>
我心頭突突直跳,忙抬起無力的手輕推著瀾蒼,高聲道:“不能、不能讓他這般去冒險!你沒有勸他么?你怎么、怎么能放任讓他……”
“我如何沒有勸?可二皇子說了,既是要用奇計便要出奇到底,換了旁人只怕宇文朔不會上當,唯有他去作餌,才能收得奇效?!?/p>
這般行事確是慕顏的風格。如他那般強烈的責任感,不僅將瀾蒼所獻之險計應承下來,且自愿作餌,亦是將整件事的風險一力承擔了下來。若是此計失敗,先行送命的必定會是他,他以一死謝天下,也算是不枉這一路追隨他的一眾將士;若是僥幸成功,全軍上下必是更加以他馬首是瞻,以后行軍作戰更是團結一心,這仗只會越打越順,而他日后的皇位也能坐得更是穩固,少了那些無謂的閑言閑語。
雖說那宇文朔一連吃了幾場敗仗,如今倒真培養起了些如司馬懿般的謹慎,可我們都不是諸葛亮,又拿什么來保證此計定會奏效?我愣愣地倚在榻上,懊悔獻計之心油然而起,先前冰涼的手心也開始冒起虛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