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顏一聲令下,全軍自是加緊調度整備,我還來不及跟瀾蒼告別,他已是一大清早領兵走了。當我趕到之時,雍華宮中只見襄原和無邪二人,襄原留了無邪叮嚀半天,面上滿是諄諄之色,無邪卻是一臉不屑,未及襄原語畢已是不耐離去,徒留襄原一人滿眼的奈何之情。
“君傾小姐來了?”襄原抬了眼正巧看見了門邊的我,眉眼間這才替上了慈和之色,我亦是恭順點頭,朝他行了過去。
“可是來送你哥哥的?他走得太急,我亦未見著他……”我聞言無奈頷首,艱難笑了笑道:“無妨……不過是心中有些不安,想當面叮囑一二,可以他的本事,又何須我來提點他那些無關痛癢的小事?過些日子三路軍自會在京郊會合,到時候便又能相見,也不差這些時候……”
襄原微笑附和著我,眉間卻氤氳著一絲明顯的擔憂,不用明言我也知曉,這個做父親的必是在擔心同樣帶兵的無邪。此番算是他第一次帶領恁多兵將,就算他亦是武藝高強,一身是膽,卻也如襄原所言最欠臨敵經驗,為之擔憂自也是人之常情。
“王爺也不必為無邪擔憂許多,他的本事膽略不輸瀾蒼,此番雖是初次,卻也是極好之歷練,他本性要強不服輸,求好心切,這此也必不會讓王爺失望了去。”
我溫言撫慰,卻見襄原憂心之色越發濃郁起來,半晌方沉聲嘆了口氣:“我便是怕他這好勝之心一朝會害了他……初出茅廬經驗不足,卻總想著插翅飛天,如今我不在他身邊,他麾下將士又并不多,萬一他有個什么好歹……”
印象中的襄原風趣而堅毅,這樣為著一個人擔憂的徘徊模樣我還是第一次見。以往他對待無邪總是嚴苛居多,這樣背后的慈和只有我才看得見,憶及上回無邪主動請纓要求去破壞棧道,襄原當面阻止他一事,我當時亦是心懷疑惑,如無邪一般以為襄原對他能力有所質疑,現下才慢慢明白過來,就算他心中對無邪這個兒子有再多不滿和憂慮,卻仍是希望他性命無虞,平安順遂。只是他們父子間的矛盾日益加深,而事實又難以說破,襄原的苦心,無邪的委屈注定不是朝夕可解的了。
“罷了,每次說起這不孝子總是令人滿心的不快,”襄原極快地將眉間憂色斂去,好似想將之前為無邪擔驚受怕的模樣盡數掩蓋一般,瞬間便換上了一臉肅然的表情:“顏兒明天也要準備啟程了,先前派去修復棧道的人馬已與宇文朔那小子幾回交火,他們似乎尚不知我軍分三路北上的事情,以為我方行軍必經這棧道不可,先前對此地維護有加,如今卻是極力地破壞,唯恐我們自此而過,直指渝州這最后一道防線……”
我淡然一笑接口道:“這次可要好生將宇文朔這家伙耍上一耍,他以為我軍不會選擇東西兩側崎嶇山道,我們便偏反其道而行之,打他個措手不及。”
“早便該這么做了。慕辰以為一個湖州便能將我們攔下,如今失了湖州倒也沒見他有多著急。他以為本王不知么,能讓他如此有恃無恐,不外乎京中尚有他手上的一支御林軍,還有渝州這一軍事重鎮。哼……宇文朔那小子本王還沒放在眼里,只要他不用寧烈,本王打下渝州,直搗京畿不過是探囊取物,就算他宇文朔再如何謹慎,卻也逃不出本王的算計。”
寧烈?我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寧若襄沂之爭,與瀾風襄原的兄弟情,殺死慕辰父母奪子以偷天換日,與炎剎的通敵之事,還有黎淵的死……這一連串的人和事都與他有關,卻鮮少見他真正露過面。
夢華中手握軍權之人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唯有他位高權重。慕辰早已有心脫離寧家掌控,現在的洛家、宇文家分別執掌京內外軍隊便已說明一切。而寧烈呢?
若說寧太后身體每況愈下,早已無力把持朝政軍事,他這個寧家長子卻仍健朗,手中已有自己的親兵,要想重樹寧家威儀并非難事,且不談寧家早與炎剎勾結,早已安排好了退路,就算他僅去拉攏或挾持洛韋這個頂著武將職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文官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他何以不動這個手?
若說他亦向慕辰妥協,寧家選擇徹底歸順其下,那慕辰為何又不啟用這征戰沙場已久的老將,去把宇文朔這個經驗未足,又連吃好幾場敗仗的年輕將軍替了下來?寧烈一年多來一直待命京中,遲遲未有動作,是他兩不相幫,還是慕辰另有打算?
這些昔日被我忽略掉的問題一朝涌入腦海,讓我瞬間混亂起來。襄原見我面色不對,忙出言相詢,我只是打了個哈哈勉強糊弄過去,他只當我心中替瀾蒼操心,便也再不多問。
“我軍拖延上幾日倒不是什么問題,瀾蒼和無邪兩路軍隊越晚被宇文朔發現,我們離勝利也更近了一步,待得他們先行攻下東西沿線城池,將渝州和京畿周邊盡數收羅在我們的掌控中,到時我們這路軍攻下渝州便十分容易了。”襄原看似隨意地開口,我卻聽得出來,他卻仍是在為渝州問題操心不已。渝州位置在湖州和京畿之間,朝廷也將一部分兵力屯在這里,可謂是京畿最后一道防線,地位特殊,自然要比尋常城鎮更難攻取。
“渝州一事,王爺其實無需如此擔心。君傾在那里早已有了部署……”我朝襄原擠了擠眼睛,驕傲一笑。
他眼中驀地亮了起來,連忙開口追問:“小姐又有了良策?”
我搖搖頭,眉梢高高一挑朗然道:“非也……渝州那里有一個人可為我們所用,若是一切順利,我們當可兵不血刃。”
襄原面上的驚異之色讓我直想發笑,而憶起昔時,心中卻又泛起一陣陣復雜情緒——羅衣,若是你知曉我以你作脅,迫你哥哥背叛朝廷,去害你至死都掛懷的那個人,你在陰曹地府是否仍會恨得我咬牙切齒?
我們與宇文朔的主力部隊在渝中棧道僵持了幾日,前方捷報傳來,瀾蒼和無邪已分別攻下了一座城池,我們自是歡欣不已,而宇文朔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聲東擊西既已奏效,他再與我們頑抗下去也是無益,索性放棄了棧道繼續向北退去,讓大軍撤回了渝州。
慕辰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傳了旨令知州羅旻配合宇文朔死守渝州,若是渝州再失守,二人便提頭來見。我在心里暗笑慕辰一如既往的自負和張狂,若我是他,此刻早已如熱鍋螞蟻,該部署的防線便去部署,該撤換的將領便要撤換。而我不知道的是,到底是什么給了他如此巨大的信心,讓他面對慕顏軍隊如此勢如破竹的情形仍舊坐懷不亂。
許是因著京畿強大的自給能力和軍事裝備罷,慕辰仍舊未將宇文朔免職或是增派旁的將領前來,除卻又調了一支原屬寧烈手下的人馬前去增援羅旻和宇文朔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他自詡指點江山,可卻低估了人心人情的力量——在亡魂面前,一切的歉疚和懊悔都會轉化為不可思議的力量。正如羅旻之于妹妹羅衣。
兵臨渝州城下,氣氛也變得異常肅殺,軍帳駐扎在離渝州十里附近,可出了帳來卻仍能看清渝州城墻上黑壓壓的兵將身影。謹慎如宇文朔,如今也知身負重任,斷不敢再出新出奇,只一門心思將渝州城門守得死死,我們出兵幾次攻城均告了失敗。
“看來只得去尋他了,”慕顏聲音沉沉,握緊了我的手:“如今我們兵力已然分散,若是宇文朔不再選擇保守,而是拼盡全力與我們相搏,那全軍將士的性命堪虞……”
“放下心來,我有種預感,那羅旻會主動來找我們。”我溫言相慰,朝他淺淺一笑:“他若想知道妹妹尸身下落,除了投靠我們,便再無其他方法可想。待得我們取了渝州,慕辰更是窮途末路,羅旻是個聰明人,個中利弊他自會衡量清楚……”
未及話音落畢,帳外已傳來侍衛一聲通報:“稟二皇子,帳外來了羅姓一人,自稱是二皇子和君傾小姐舊識,二皇子可要見他?”
“哦?”我和慕顏同時低呼出聲,相視一笑,他忙吩咐道:“叫他進來。”
帳簾一掀,一個披著斗篷之人被兩名侍衛押著走了進來,他伸了手將風帽褪下,朝我和慕顏施了一禮道:“羅旻見過二皇子和小姐。”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我唇角微勾,示意他抬起頭來,大半年不見,他倒是滄桑了許多。
“在下今日冒死前來,便是助二皇子攻下渝州,待得事成,還請小姐莫要忘記當日承諾,將舍妹之墓所在告知在下。”他語聲不卑不亢,又是抱拳一禮,抬起眼來與我直直相視,似是要向我討個承諾一般。
我朝他點頭應承道:“若是大人襄助于我,我必不會讓大人失望,待得二皇子順利登位,大人不僅可一探羅衣,且以大人之能,在朝中奉個重職自也不在話下。大人素來精明,想必此中關節早已想得通透了罷?”
“若是想不明白,羅旻今日便不會站在這里了。”他沉聲相應,眉間微微一蹙,頓了頓又道:“高官厚祿已再不是羅旻所期,家人盡逝,我就算得到了榮華富貴,又有什么意義?待得諸般事畢,我只想帶著羅衣的魂魄一同歸鄉,今后再不涉足政事了。”
我慨然一嘆,既為眼前這個男人惋惜,又替故去的羅衣感傷——她拼上了性命也終究未能替他哥哥鋪好的仕途大道,如今垂手可得,羅旻業已不再稀罕。為著虛無的榮華搭上了所有,待得失去才知曉平淡之可貴,可就算再后悔,又如何還有挽回的機會?
慕辰直至此刻都不知羅旻已然陣前倒戈,將其視為守住京畿和渝州的關鍵,如何設防,如何攻取,早已吩咐羅旻按著他的心思布置完備。待得羅旻將渝州情況說將完畢,我和慕顏不由都倒吸了口涼氣——慕辰他是真的下了狠手,暗中命人將大量火藥埋在渝州城各個角落,若是渝州失守,便將火藥引爆。他縱是拼上幾萬將士和城中百姓的性命不要,也勢必要取了我和慕顏的命,絕不容我們踏入京畿半步,這是怎樣可怖而決絕的一顆心!
“這是皇上命人所繪的掩埋火藥的地點圖,”羅旻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若是將這些火藥盡數引爆,全城將再無活口,皇上先前所下密旨便說得十分清楚,要讓渝州成為、成為……”
“成為我們的葬身之地么?”我接口反問,面上瞬間蒙上一層冰霜:“我知道他從我逃出宮的那天起便想要我的命,可是……沒那么容易!羅大人心中想必自有計量,可也會坐視這些無辜將士百姓因此而喪命?”
羅旻忙不迭搖頭:“自然不會。我為官當日便立過誓,要為百姓造福,斷不會做那些損民害民之事。如今夢華內斗已然使無數百姓遭殃,皇上這道密旨更是讓我左右為難,幸得二皇子和小姐相助,若能免去渝州這場浩劫,我也算對得起這段日子在此為官,可以安心離去了。”
“羅大人準備怎么做?”我贊許地頷首問道。
“今夜我冒死出城,還不知是否為宇文將軍所覺,為今之計只有我先回去,穩住宇文將軍和整個渝州,待得他警惕放松,我便遣心腹將那些火藥引線斷去。最多不過三日,二皇子便可循著我方才所言的渝州防守弱點之處再行攻城,到時就再無后顧之憂了。”
我微笑朝他拱手道:“多謝羅大人了。”
“小姐何必言謝?幫你不也是在幫我自己么……”他面色淡然,重新兜上風帽道:“時辰不早,羅旻這便告辭,在渝州靜候小姐和二皇子佳音。”
事情進行得出人意料地順遂,未及三日,前方已傳來了無邪率先北上,抵達渝州西北的消息,瀾蒼亦是不甘人后,在攻下了幾座小城之后也繞到了渝州以東百里之處扎營,與我們和無邪形成三角之勢,將渝州孤零零地夾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