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大半年再度回到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心我的情卻早已不復當時。匆匆掠過的幾處宮室仍屹立如昔,卻到處充斥著尖叫聲和宮婢內監們抱頭鼠竄的驚惶身影,早已失卻了皇宮肅穆莊嚴的模樣。襄原在前面開道,一眾衛兵在其后隨行相護,我們一路并未受到什么阻礙,將沿路一些殘余的御林軍除盡之后,我和慕顏終于站在了久違的紫宸殿下。
“殺!”伴著襄原一聲高喝,將士們齊齊朝玉階之上沖去,不消片刻便已將紫宸殿重重包圍,慕顏緊牽我的手拾級而上,我的心亦隨著每一步而跳個不停,甚至連目光也不敢抬起——原來真正到了期盼已久了斷的這一天,我還是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我猶自盯著腳下,跨過最后一級玉階,卻見慕顏的腳步一頓,舉手示意眾人停步,就此在殿門前站定。我不明就里堪堪抬首,卻見著殿上正自立著三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殿外刀兵之聲混雜著尖叫,他們似沒發現我們一般,猶自爭執著什么。
“皇上、表哥!你、你這是要做什么……”寧熙驚懼的聲音在殿中回蕩,我向前行了兩步睜大雙眼去瞧,卻愕然當場,半天反應不過來。
“做什么?”慕辰冷笑一聲,大步上前,手中長劍直直指向寧熙的咽喉,直逼得她不住倒退,嬌柔的身板抵在大殿的柱子上不住發著抖:“朕今日就算死,也要拉你們寧家的人來陪葬!”
寧熙已是被嚇得花容失色,雙手不住抓著柱子,腿亦抖得站立不住:“為、為什么……表哥你怎么了?你要殺的是瑾王,是那群逆賊,不是我啊……”
“是啊皇上,您、您清醒些,不能殺皇后娘娘啊……”長暨跪在慕辰身前,抱著他的腿顫聲求道。
“滾開!”慕辰飛起一腳便將長暨踹到了一邊,手上使勁握住劍柄,挺起劍尖,朝寧熙漸漸逼近。
寧熙滿面的惶急之色,只知抱頭尖叫,口中不住向慕辰告饒,閃身在柱子間躲來躲去,堪堪避過了慕辰的攻勢。慕辰難以刺中她,面上更現惱意,正欲追上前去,誰知卻被長暨抱住了腰身。
“死奴才,不要命了么!”慕辰雙眉倒豎,反身掄起劍來便朝長暨刺去。我不忍見此慘狀,忙在他落劍的一瞬閉上了眼,待得再張開眼時,長暨已是悶哼一聲倒在地上,腹間深深插著慕辰的那把劍,雙眼不甘地圓睜著,卻再沒了聲息。
這一幕直看得我心驚肉跳,不過轉瞬間,又一個我所熟識之人便命歸黃泉。長暨他一生對慕辰可謂忠心非常,誰想竟落得這般下場,不得善終。
之前他對我亦算是照拂有加,我卻來不及回報他這份人情了,心下一嘆,我拽了拽身邊的慕顏示意他進得殿去,卻聽得慕辰那陰鶩的聲音驀地響起,直刺入我的耳膜:“哼,你們來得倒快……只恨朕沒多折磨那賤婢幾日,竟然讓她自我了斷了?!?/p>
“死到臨頭竟還如此出言不遜!”襄原冷哼一聲,朝身后侍衛一招手,兩隊人馬齊齊沖入殿中立在兩旁,手中兵刃直直挺向慕辰。
“就這么想要朕的命?”慕辰冷冷笑著,伸手入懷不知在摸索著什么。我將目光緊緊鎖在他的手上,唯恐他又耍什么花招,他卻驀地轉頭,一個箭步沖向瑟縮在柱子旁的寧熙,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匕首,橫在了寧熙的脖間:“待朕了結了寧家再來跟你們做個了斷!”
“不、不!”素來高傲不可一世的寧熙如今已是蓬頭垢面,低聲下氣地對慕辰哭求:“表哥,你為什么要……”
“閉嘴!別叫朕表哥,朕不是你的表哥!”慕辰驀地大怒,直嚇得寧熙臉色更加煞白:“朕的親生爹娘就是被你們寧家所害!朕部署多年,便是要替他們報仇,將寧家連根拔起,今日朕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紫宸殿,也至少先殺了你,以慰爹娘的在天之靈!”
寧熙的雙眼因震驚而睜得渾圓,聲音亦變得顫抖:“什么……這、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慕辰冷冷接口:“也罷,便讓你死也死個明白!你那好姑媽,好爹爹都未曾告訴過你,你嫡親的表哥早在二十三年前,甫一出生便即夭折了么?他們唯恐洛妃也誕下皇子危及寧家權勢,便殺死朕的親生爹娘,將朕送入宮中充作皇子。他們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么?可這世上又哪有不透風的墻!”
寧熙似是被慕辰這一番話嚇住了,口唇微微顫動,半晌方高聲叫道:“不對!一定是你在騙我!若姑媽和爹爹真的做出這種事情,那也是二十三年前,你又如何知曉?”
“那你就要問你的好姑媽了,”慕辰冷笑一聲,匕首在寧熙脖間不住滑動,就連我亦嚇得毛骨悚然:“你與朕自小一起長大,你可曾看見過她為朕同賀過生辰?知道何故么,只因那日既是她親子的生辰,亦是祭日!朕無意中看見她在房中祭奠那早夭的孩子,她低喃的那些話朕至今尚記得清晰呢……”
“什、什么……”寧熙驚惶開腔,只見慕辰獰笑著,五官盡皆擰在了一起,顯得分外可怖:“朕之名‘辰’,都是她為了紀念她兒子取的,只因那孩子肩頭有一塊星形胎記,朕替代了他的身份,就連名諱也無法逃脫他的陰影……當然還有更有趣的,你還想知道么?”
未及寧熙回答,他已是自顧自說了下去:“……你的姑媽恁地膽大,竟敢給你的姑父先皇帶綠帽子,那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你說是不是很有趣?”
“不可能!”寧熙驀地高聲叫道,身子因不安而顫抖著。慕辰眼中惱意更顯,手上一使勁,匕首已然在寧熙的脖頸間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還不肯接受現實,還活在你那個皇后娘娘高貴圣潔的夢里么?朕是騙子,你們寧家更是騙子!既能為了權勢不擇手段,那就別怪朕手下不留情!”
“住手!”我們答允過寧烈要保全寧家,如今寧熙性命危在旦夕,已是不得不出手了。聽得我與慕顏異口同聲的高喊,慕辰冷峻的眼神驀地刺向我們,不懷好意地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有趣、有趣……昔日敵人如今倒反過來做了朋友么?只可惜就算你們有心相救,朕亦不會放過這賤蹄子!”
他手中刀鋒回轉,再次向寧熙的脖頸逼近,我心中一急,連忙喝住了他:“等等!你、你要怎樣才肯放過她?”
“放她?”慕辰驀地提高了聲調,細長的雙眼一挑,直直朝我逼視過來:“好啊……你來換她?!?/p>
我半晌默然,只是與他四目相視,他眼中的恣意卻越發沸騰起來,哈哈一笑,朝我啐了一口續道:“……若不想死,便莫要管恁多閑事?!?/p>
眼看他又要手起刀落,我心中一悸,連忙高聲阻道:“我換!”
“傾兒!”素來淡然的慕顏已是滿面驚惶,伸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腕:“別去,我們人多,他還不敢輕舉妄動。”
我搖搖頭,手掌覆上他猶自攥著我的手低聲道:“他向來敢說敢做,萬一真的要了寧熙的命,你該如何向寧烈將軍交待?”
他啞然嘆息,趁他一瞬失神,我微一使勁,便將被他攥著的手抽出:“放心,我不會有事。”
趁著慕顏尚未反悔,我忙深吸一口氣,揚起頭大步朝慕辰行去,抬手朝他手中匕首一指道:“放了她?!?/p>
他冷笑著將匕首移開,使勁將寧熙朝外一推,她踉蹌幾步摔在地上,我尚未反應過來,就已被慕辰攬住,手中匕首打了個轉,仍是被他攥得緊緊,直橫在我的頸間:“不想讓她死,便統統給朕退開!待朕出得宮去,自會將這女人還給你們。”
慕顏一臉緊張地盯著慕辰和我,復又將目光求援似地投向身邊的襄原。襄原亦是滿目怒意和不安,殿上眾人進退兩難,竟自僵持當場,誰也奈何不了誰。
“慕辰,我跟你一樣,既然敢從你手上替下寧熙,便也沒打算活著走出這里,”我冷冷開口,斜眼緊盯著他下頜的輪廓:“瀾家大仇得報,我亦死得其所。你那些為人不齒的伎倆還是趁早收起來罷,今日就算跟你同歸于盡,我也絕不會放過你!”
“傾兒,不可以!”慕顏聞言立馬驚慌起來,不顧我朝他不住的眼神示意,奪過身邊侍衛手中之劍便要沖上來,卻被襄原及時拽住了胳膊。慕顏早已失了他以往的淡然,此刻生死一線,再如何睿智之人都不免失了清明,他與襄原猶自拉扯,卻被殿外的一陣鏗鏘腳步聲打斷,我將視線遠遠投將過去,只見一個身披甲胄的黑影已然跨了進來:“想挾持君傾逃出宮去?有我瀾蒼在,你休想得逞!”
瀾蒼在離我五步開外站定,朝慕辰肅然開腔:“如今三道宮門都已封鎖,任這宮里的任何一人沒有我的準許均是插翅難飛。已是強弩之末,就莫要做這無謂掙扎,勸你放了君傾,我還可以讓你死得體面點兒。”
慕辰沉默片刻,忽而放肆地大笑起來,我耳邊盡皆回蕩著他刺耳的笑聲和他若有若無的呼吸,直讓我通體汗毛直豎。笑聲漸止,他驀地揚起下巴,胳膊一緊,手中匕首已然死死抵住了我的咽喉:“若朕不放呢?”
“那就別怪我下狠手!”瀾蒼劍眉緊蹙,從袖中掏出一物,我定睛一瞧,竟是雩煙交給他的那把曾是慕辰賜了給我,我又送給了瀾風,最終卻成為拿去瀾夫人性命的血滴寶石匕首:“今日我便要替枉死的爹娘報仇!”
“嘖嘖……想為瀾家復仇,便連妹妹的命也不要了么?”慕辰陰惻的嗓音忽得冒出,將手中匕首朝瀾蒼晃了晃:“朕便看看是你快,還是朕的刀快……”
瀾蒼愣了一愣,直勾勾地盯著慕辰手中的匕首,如同一尊木雕一般立在當場。我有些不明就里,以為他亦如慕顏一般不敢貿然行動,心中越來越急,我在慕辰懷中不住掙扎,朝瀾蒼高聲喊道:“你不要管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他替爹娘報仇,替我報仇!”
瀾蒼驀地抬眼,正巧對上我的視線,他眼中閃過一抹復雜之色,卻帶著我熟知的果決,我不知他何意,只得不住以眼神示意,讓他快些動手。只見他攥著匕首的手不住輕顫著,而慕顏的目光在慕辰和他兩邊不住游移,面上說不出的糾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那兩手緊握成拳,眼中的擔憂讓我更是目不忍視。
“瀾蒼,你先別……”慕顏語聲未畢,卻聽得風聲嗖嗖,我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何事,卻覺背上受力,似是被慕辰推了出去。雙膝重重磕在地上,我尚未呼痛,卻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悶哼,伴著金屬墜地的清脆磕碰。我忙不迭回頭去看,卻驚訝地再也發不出聲——瀾蒼的匕首不偏不倚,正正插在慕辰的胸口,血如泉涌般自刀口狂奔而出,映入滿目的鮮血和慕辰滿面的痛苦讓我瞬間失神,渾身無力,徑直癱在了地上。
“瀾蒼你瘋了!”慕顏已是動了怒,使勁推開瀾蒼沖至我身邊將我攬在懷里:“你這一擲萬一擲中了傾兒……”
“沒有萬一,”瀾蒼沉聲接口:“我整日與兵器為伍,對刀鋒銳利駑鈍自是再清楚不過。若二皇子不信盡可上前一觀,他手中的匕首一面泛著光亮,是開鋒過的,而另一面卻是暗沉,顯然是鈍的傷不了人。他一直拿鈍的一面對著君傾,我方才看了很久,他……其實并無傷害君傾之意,我認定他必會將君傾推開,這才放手賭了一把……”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顫抖著推開慕顏的手,一步步朝慕辰艱難挪著,只見他捂著胸口不住喘息,嘴角亦斷斷續續流著血。我在他身側跪下,拾起落在他身邊的匕首細看,果真一面發亮,一面無光,無怪他挾持寧熙之時,隨意一劃便在她頸間留下血痕,而我卻什么事都沒有。
手上無力,那匕首應聲落地,我失了焦的眼光落在他胸前的那柄血滴玉石匕首之上,染了血的刀刃連同刀柄泛著刺目的鮮紅,讓我再難強忍,一陣鼻酸之下,終是為他再度落了淚。
“君傾……”他胸口劇烈起伏,卻已發不出多大的聲息:“讓、讓朕再好好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