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七年時間,周遭一切都會統統改變,而我的生活卻日復一日平淡依舊,如安平鎮中那條從不起任何波瀾的河。風華盡褪,如今的我早已如鎮中那些辛勤勞作的平凡女人一般無二,只是夕陽西落,一日方歇,我總會將慕顏的那支簫握在手中,奏響他昔時寫給我的那一首首絕美華章,仿若他仍舊陪在我的左右,從不曾離開過。
我等了他七年,找了他七年,從千憶尚在襁褓,直到她日漸長大,我卻再也不曾從任何人口中聽聞過關乎他的消息,就連夢華王朝也漸漸變為了人們口中的舊國前朝,淹沒在歷史無盡的塵埃之中。
人們都說,夢華之所以會亡,都是因著末代帝皇不顧勸阻,執意娶了其昔日兄嫂為妻而受了上天之譴。我坐得遠遠聆聽,只淡然一笑置之,這些人又是否知道,他們口中的那個禍國殃民的妖后便好端端地坐在他們身畔,如同聽他人故事一般,沉默忍受著他們無謂的冷嘲熱諷。
瀾蒼每每想要上前將那些長舌之人教訓一通,卻都被我伸手攔下。他滿眼的憤慨和不解,可我卻比誰都明白,除了忍受,我別無選擇。這是我欠夢華,欠慕顏的債,就算被世人千萬回的譴責,也是償還不清。
眼見千憶漸漸長大,性情雖是活脫,可五官模樣和眉眼間流露出的神情卻與慕顏像了個十足。女兒本似父親,她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每看著她圍在我膝前歡笑,聽著我為她吹曲子聽的認真樣子,我的眼底便是一陣陣的濕潤。
這孩子如同她爹一般知人心意,我和瀾蒼向來在她面前諱及慕顏之事,她問了幾次后,見我神情悲戚便乖覺地再不曾開過口。我只告訴她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回來看她,她似懂非懂地眨著眼睛,半晌伸出小手替我拭去了不知何時流下的淚,稚嫩的童音甫一出口,便直直擊中我心中最柔軟的一處:“娘,不要哭……”我除了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便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瀾蒼為了不給我招來無謂流言,特特從我的院中搬到了一里以外去住,我曾無數次跟他提過讓他再次成家娶妻,卻都被他拒絕了去。我知道從頭至尾不曾改變過的人只有他,癡傻也好,執著也好,他的確成就了我認知中最崇仰卻終究無法企及的一個傳奇,歷經那么多風雨,也曾勸服、強迫自己改變,可他終還是選擇了最初的老路,哪怕已然認清前面是一道永遠無法突破的南墻也再不愿回頭。
七年的遙相陪伴,或許便是我償還他一世情債的唯一方式,而往后無盡的相望不相親,也是我與他之間最好的結局。
炊煙裊裊,該是吃晚飯的時候,我站在院中張望半晌,卻仍未見千憶回來。這幾日她似乎總回來得很晚,問她去了哪里,她只說跟了其他孩子一起去聽鎮上新來的一個走江湖的說書人說故事。這孩子一向歡脫坐不住,除了聽我吹曲子,平素便沒怎么安靜過,如今一個說書的便能叫她茶飯不思,確是大出我的意料。
布好碗筷,我正要出門去尋她,剛跨出門檻,便遙遙見得一個小小的影子如飛鳥般竄到了我懷里。
“又去聽故事了么?”我牽著千憶的手進了屋,她綻著笑眼點了點頭道:“是啊,聽說那個先生是京城那里來的人,懂得可多了,人又和氣長得又好看,只是可惜瞎了眼睛看不見……”
“瞎子么?”我將她放在桌邊坐好,一邊布菜一邊隨口問著:“好端端的人,怎么會瞎了眼呢?”
“先生說他一雙眼是七年前被火熏壞了,我們問他更多,他卻再不肯說了……”她扁了扁嘴,捧起桌上飯碗,盯著我看了半晌,似有什么話要說一般,煞有介事地撐著頭道:“娘你知道么,今兒那個先生除了說故事,又有新花樣了呢,千憶知道娘一定會感興趣。”
“先吃飯……”我朝她碗里不住夾著菜,她握著筷子卻不動口,朝我眨了眨眼道:“娘你先聽千憶說嘛……那個先生今天給我們吹曲子聽了。”
我淡淡一笑接口道:“娘不也一樣給你吹曲子么……”
“可是娘吹的曲子那先生也會吹,”千憶驀地打斷我的話:“娘不是說這曲子只有娘會吹么,怎么那先生也會呢……”我登時一愣,筷子握將不穩,一下掉在了地上。我吹給千憶聽的曲子全為慕顏所作,這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給千憶吹曲子聽的除了慕顏我再也想不到別人。
“娘?”千憶見我一邊落淚,嘴角卻掛著笑,歪著脖子滿面的疑惑,使勁拽了拽我的衣袖,我胡亂抹去了眼角的淚,攥住她小小的肩膀急問道:“好孩子,快告訴娘,那先生現在在哪兒?”
她朝門外一指道:“他應該還在河邊……”
“待在家里別亂跑,娘很快回來。”我再也顧不上其他,提起裙角便朝門外奔去,腦中一片空白,既是期盼萬分又是滿溢著擔憂——萬一那人不是慕顏,豈非又是一場空歡喜?
河畔是我走了無數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如今邁出每一步卻如同千斤般沉重,遙遙望將過去,只見夕陽之下立著一個一襲白袍的頎長人影,水光在夕照下分外瀲滟,如同在他的影子上蒙了一層閃閃金光。
我呆呆站在原地,注視著那個行將遠離的背影驀地泫然,半晌方顫抖出聲,叫住了他:“先生請留步……”
那人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來,我的視線在他的面上堪堪定格,便再也無法自持——從眉眼,到鼻梁,再到口唇,與我日思夜想的那個輪廓不差毫厘,恰如其分地重疊在一起。
“有事么?”他面色淡淡,猶如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的清冷,只是那似月如星的一雙眸子卻是緊閉,讓這一張絕俗的面龐頓時如同失了神魂。
我無聲流淚,顫顫伸出手來,順著他的額角一路撫下,指尖擦過他的雙眼,滑過頜骨,在他的唇上定格。他似觸電一般身子向后一閃,語聲中帶著明顯的疏離:“請自重……”
“誰言別后終無悔,寒月清宵倚夢回。深知身在情長在,前塵不共彩云飛……”我一字一句將夢魂曲的唱詞念將出來,任由淚水在臉上肆虐橫流:“說好的夢魂相牽,你可都忘了么……”
他登時便愣住了,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石雕,半晌猛烈地搖著頭,口中兀自低聲呢喃:“不……不可能,不會是傾兒……傾兒分明已經死了,我一定是在做夢……”
“是夢是真,你伸手一觸便知……”我牽起他仍舊僵硬的手覆上我的側臉,兀自停歇不下的淚滲入他的指縫潺潺而流:“夢華沒了,可我還在……七年了,我一直在這里等著你,我知道你不會對我食言,一定會回來找我,你欠我的那些沒有踐行的諾言我都記得清晰,若是這輩子等不到你回來踐諾,我……我縱是死了也不會心甘……”
“傾兒……”他啞然一聲呼喚,那雙緊閉的眼里登時泣下兩行清淚,身子微微顫抖,雙手摸索著捧住我的臉頰,指尖在我的臉上不住游移:“我多想再好好看看你,可如今……”
“看不見又有什么關系?”我強忍悲戚,努力壓抑住哭腔,將頭輕輕靠在他懷中:“從今以后,你看不見的我來替你看……還有千憶,我們都會是你的眼睛……”
“千憶?是、是……”
我輕撫著他的側臉,笑了笑道:“……就是那個每天都會來聽你說故事聽到忘了回家的小女孩,那個跟你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漂亮丫頭,也是那個你留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娘,你在叫我么?”背后驀地響起千憶的呼喚,她提著小裙子快步跑到我身邊,拽了拽我的袖子,怯怯抬眼望著我和慕顏:“娘,你怎么會跟先生在一起?”
我朝她燦然一笑,蹲下身子將她抱在懷中,牽起她稚弱的小手,輕輕塞在慕顏溫熱的掌心:“千憶,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