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的一大早,祝玉和就騎著馬來到了秦家村,身后跟著三斤駕著一輛馬車。
他們到時,紛紛和娘已將所需的甜菜準(zhǔn)備好了。
宿推卻是姍姍來遲,直到他們將鍋架好,各類工具安裝好了,他才到。
玉和微笑著跟他打招呼:“倒是常聽紛紛提到你?!?/p>
宿推只不冷不熱地回了句:“我也一樣?!?/p>
紛紛立即瞪過去一眼,宿推馬上笑了笑。
接下來的一天,一家子人忙得熱火朝天的。紛紛雖然只是跟著碧兒看過幾遍,但如今行來,卻如行家里手一般。
這讓秦父不是問紛紛怎么懂這些,就是得意洋洋地夸他家女兒能干。
紛紛不知怎么向父親解釋,就閉口不答。
秦父倒也并不糾結(jié)于此。
當(dāng)天并沒有出糖,玉和與三斤便在這里住了一夜。
宿推見紛紛的表哥留了下來,下意識地也想住下,卻被紛紛給趕了回去。
一家人吃過飯,秦母燒些開水,讓他們洗過就早點去睡,說是明天還有的忙呢。
紛紛在她的屋里隨便用水擦了擦,出來倒水時母親還在廚房忙碌,她隨口問道:“娘,表哥他去睡了。”
“沒呢,我見他去了橘園里?!鼻啬感χf道:“玉和這孩子,從小到咱家就喜歡去那院子里走走?!?/p>
紛紛也笑了笑,說道:“那娘,我去看看?!?/p>
秦母先是一愣,不免又猜著女兒心里還惦記著玉和。其實這門親事,她倒是樂見其成的。不過……
秦母心內(nèi)嘆了一口氣,又看女兒并沒有像以前那樣,便點著頭唉了一聲。
紛紛這邊出來,就直接順著院中的小路去了橘園。
今夜有月,并不太亮,卻足夠照亮腳下的路。
玉和并走太遠,就在不遠的一棵橘子樹邊上倚著,似看那月亮,又似在沉思。
紛紛的腳步聲,他似乎也沒有注意到。
紛紛見他這個樣子,幾步之外便問道:“表哥,你有心事嗎?”
玉和這才轉(zhuǎn)過目光,并不太突兀地看向紛紛。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能感到他聲音中的笑意:“也不知為什么,忙了這一天,這時反倒沒有睡意了?!?/p>
紛紛笑了笑,很淡的一個笑容,卻并天上的那彎月照的很亮。“可能是在我家不習(xí)慣吧”,她說道:“說起來,你還沒有在我家住過呢。”
她笑的模樣打在他的心上,玉和近乎自語道:“紛紛,你不一樣了。”
紛紛有些打趣道:“這樣不好嗎?難道,你還懷念我以前老是纏著你的時候?!?/p>
玉和聽了,笑出聲來,很單純的笑聲:“那倒不是,只是你一下子這么禮貌,倒讓我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p>
其實他也說不清心中到底什么感受,既有些釋懷,又帶著些悵惘。
停了停,玉和又問道:“我看宿推,并不情愿入伙,你為什么要堅持讓他進來?”談到以后的紅利分配時,他提出給紛紛二分,宿推三分。但紛紛卻堅持要把她的二分也給了宿推。
難道讓他這么快對他釋懷的,是這個宿推?可看他們的樣子,卻也不像。
紛紛不能說,只有他參與,你們往后的生意才能做穩(wěn)做大。便道:“我看阿宿是這一方面的這人?”
玉和笑了笑,不以為然的樣子。
真是這樣嗎?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便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天下午時,才制成了雪白的糖粒。近二百斤的甜菜,成了一百五十斤的白糖。
雖然聽紛紛說過這種制法出糖率很高,但眾人也沒想到能有這樣的成果。就連一開始不甚在意地宿推,也為此震驚不已。
在糖價這么高的現(xiàn)狀下,他們掌握了這個技術(shù),那么,這確實是一筆巨富。他不禁看向紛紛,她為什么一定要拉著他?是為了彌補他?
憑他對她的了解,理由絕對不會是這么簡單。
紛紛在這幾人驚得不見下巴時,又拿出了自己單獨負(fù)責(zé)的橘子糖。
橘子糖是在玉和帶來的橘子模里成型的,橙黃的顏色,看著就如橘子瓣一般。
紛紛是一個人做的,并沒有太多,只有十幾斤。她將橘子糖放在白糖上滾了滾,霎時又使這橘子糖可愛許多。
秦母不禁驚問道:“紛紛,這就是你兩天來一直在搗鼓的東西?”
紛紛點了點頭,示意他們道:“你們都嘗嘗,這是我做的橘子糖?!?/p>
“橘子糖?”幾人異口同聲地疑問道,只有宿推,凝視著紛紛。
紛紛只做沒看到,對玉和道:“表哥,這就是我不和你合伙的理由。你看這橘子糖,我一個人就可以應(yīng)付的來,且利潤又高?!?/p>
三斤沒管他們這些,先拿著嘗了一個,便喊道:“我從來沒吃過,不,是想都沒想過,糖也能有這個樣子,這么好吃的?!?/p>
幾人嘗過,雖然都掩不住眼中的震驚,卻都點頭稱好。
最后便商議定了價格,這種橘子糖雖比布袋糖好吃許多,但價位卻不宜高出布袋糖,只在它左右定價便可。
這一天,秦父便帶著幾罐子橘子醬和那十幾斤橘子糖去了縣里。
天還未擦黑,秦父便滿臉堆笑地趕著車回家來。一進家門就大聲喊道:“紛紛,她娘,我回來了?!闭f著跳下了車,連驢子也顧不得去栓,又嘖嘖道:“你們是沒見,咱那橘子糖都被那些人擠著搶著要賣?!?/p>
“縣里的大戶劉家,怕沒他的份,還高價跟我買呢?!?/p>
秦母幫著搶了驢子,忙問道:“那你怎么說的,沒有賣吧?”
“沒有,沒有”,秦父擺了擺手:“我哪能壞了行情,告訴他明天還去賣呢。紛紛呢,快讓她再做些,咱兩個也去幫忙?”
秦母去栓驢子,笑說道:“這一時的,著什么急呢。那橘子醬怎么樣?”
秦父晃了晃錢袋,“我是想著,照這樣,不用多久,咱們就能把借大舅哥的錢還清了?!庇终f道:“那橘子醬也好賣,我把你做那糕點讓人糕點鋪的嘗了,沒廢什么話人就買了?!?/p>
秦母栓好了驢子,便笑著去數(shù)錢,一邊道:“紛紛給玉和想了這么好的一個買賣,我大哥那還能讓你還什么錢?”
秦老爹聽此,有些嚴(yán)肅道:“借人錢哪能不還,一碼歸一碼。”
紛紛此時才出來,也笑著接了父親的話:“表哥說了,不用還了。你若非要還,說什么一碼歸一碼,這不是逼著表哥分糖廠的利給咱嗎?”
秦父這才住了嘴,似在琢磨什么,突然地又說道:“這橘子糖還有橘子醬的,給任家送去些。”
秦母道:“這用你操心,咱家紛紛早送過去了?!?/p>
說完,夫妻兩個都笑著打趣女兒,說道:“這女兒就是招了上門的女婿,還是人家的人呦?!?/p>
這么一說,倒弄得紛紛不好意思起來。
秦父又笑道:“這年的橘子不值錢的真是太好了,讓咱家紛紛想出了這么多主意。”
夫妻倆能察覺到在女兒身上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鬼上身什么的??伤麄冏屑?xì)觀察過,女兒的許多小習(xí)慣都是絲毫沒變的。
因此夫妻兩個商量了,既然女兒不想跟他們說,他們也就不問吧。
紛紛和娘一直忙了好幾天,才湊了個空,帶著大黑小黑去村頭的小路上閑步,并賞天上那輪已是滿圓的月亮。
走得累了,紛紛便坐在路旁的一根斜倒著的枯樹歇息。抬頭看見天上那輪氤氳著銀灰的圓月,紛紛又想起了碧兒。
一時間,有種不知何者為夢,何者為真的感覺。
恍惚間,感覺有個人坐著了自己的身邊,紛紛直覺地說道:“阿宿,你怎么來了?”
宿推看著這個滿身布滿月光的女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直到紛紛轉(zhuǎn)頭看向他。
他直盯盯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道:“紛紛,你知道嗎?我在你墳前說的話,并非全是真的。”
紛紛大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阿宿,你在說什么?”
他怎么會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紛紛滿眼的慌張。
宿推卻溫柔地笑了笑,抬手在她的額前撫了撫,輕聲道:“別怕”,接著又道:“我并不是感激你的那些糕點,才喜歡跟著你。那個時候,不是沒有其他好心的小女孩給我東西吃,那個時候,我也并非餓得受不了。你可知道,我很小就會射兔子了。我十二歲的時候,還一個人打死過一頭成年老虎。而我現(xiàn)在,也并不需要那個什么制糖廠的份額。我只憑打獵,就可富貴有余。我只是,喜歡跟著你,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紛紛已經(jīng)完全呆了,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也不明白阿宿為什么會說這些,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問什么在她的墳頭,他還要說謊騙她?
阿宿似乎知她所想,解釋道:“我那么說,與其說是騙你,不如說是騙我。我想要忘了你,便只是說的那樣無所謂。若那時我知你能聽到,感受到,我一定會在任之維的前面去看你。跟你說,我還不懂情愛為何物的時候就愛上了你?!?/p>
紛紛震驚不已,一顆心跳得沒有規(guī)律,但卻相信了他。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既然如此,在那酒樓里,你為什么要大聲呵斥我,也不管我?”
宿推低笑出聲:“我當(dāng)時,是氣急了,恨極了,我離開那么長時間,你竟然沒有一分地想我,竟然還惦記著祝玉和?”
紛紛冷靜下來,問道:“那自我重生以來,你一直都在跟我演戲了?”
“不”,宿推連忙駁斥:“昨晚我飲酒大醉,宿在屋頂,卻一夜大夢,夢見了前世的一切。而這時我們的相見,是我早向司空之君祈求來的。我求她再給你一時,我自己情愿不要,卻要堵你會不會愛上我?”
“我用二魂六魄,換得這一次機會,沒想到,你卻又愛上了任之維。”宿推說著,苦笑起來:“秦紛紛,這或許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了?!?/p>
“阿宿”,紛紛聽著,眼里不覺蓄滿淚花,“你……”
宿推的神色,在月光下顯得十分飄渺,他幽幽地說道:“當(dāng)初你身為魂魄,卻只顧得上任之維?!?/p>
幽怨的聲音,聽得紛紛的心糾了起來。
他卻繼續(xù)說道:“紛紛,你可知道,我在你之后,不到一年便也去世。當(dāng)我知道世上魂靈確實存在時,我拼命地找你,可卻怎么樣也找不到。”
他說著,一行極細(xì)的清淚滑過臉頰,“直到偶然之下,遇到司命之君。她告訴我,魂靈間的糾纏,愛與不愛者,是絕不會相遇的?!?/p>
“我愛你入骨,你卻視我如塵。我為那渺茫的一份希望孤注一擲,終是敗了?!?/p>
宿推說完,臉色一瞬間變得透明起來。
“阿宿,為什么?”紛紛慌張地去摸他的臉,全身不住地顫抖,控制不住地大聲問道。
宿推的手也漸漸透明起來,他輕聲道:“紛紛,其實我一開始是怨的,可是現(xiàn)在,我只想抱抱你?!?/p>
他抬起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攬她入懷,“以后,要好好的?!?/p>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經(jīng)幻化成飛星。
紛紛倚空,半趴在了樹干上,未喊一聲“阿宿”,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橘樹桿上。不遠處,她的墳依舊。
碧兒飄到她的面前,打趣道:“不過一會兒工夫,你就又發(fā)呆?什么阿宿,做夢了?不過,鬼是不會做夢的?!?/p>
紛紛既驚又慌,抬手就去拉碧兒,卻落了空,自己也飄了起來。她不禁喃喃自語道:“怎么會這樣”,又仔細(xì)盯著碧兒道:“司空之君呢?我怎么又回到了這里?”
“你瞎說什么啊,你一直在這里呢。司空之君,是我們這樣的游魂野鬼想見就見的?”碧兒皺了皺眉,不明白這個家伙發(fā)什么瘋。
“可是阿宿呢?”想到他,她的心中就絞痛起來:“他是不是……”
“阿宿是誰?”碧兒卻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阿宿”,紛紛完全蒙了,碧兒的樣子不像騙她的啊,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跟你說過的,阿宿,是我一同長大的伙伴?!?/p>
碧兒仔細(xì)盯著紛紛,搖了搖頭道:“我知道咱們很無聊,可你要玩游戲,事先要跟我商量啊。什么阿宿的,你什么時候跟我說過。?”
不知道,碧兒竟然不知道?
她跟她說阿宿,不是一次兩次的,她為什么一點都沒有印象的樣子。
難道,阿宿的賭輸了,他就要徹底消失嗎?
為什么讓她在生活將要明朗的時候,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時候知道這些?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阿宿,難道真的是她百年孤魂太無聊,自己給自己編的一個伙伴?
不,他是真的存在的。
但如今他卻消失了,所有人都不復(fù)有他的記憶。
一滴眼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