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西魏一百二十二年。

萬雪飄飛，三天三夜的暴雪，將京城與方圓幾百里地裝裹成一片銀色的世界。在這天寒地凍的夜里，最苦的，莫不是那些在京城里巡邏的兵士與打更的老頭。

打更老頭一手拿著鑼，一手舉著錘，剛要哼出“更”字，鼻頭癢癢，“哈球”打了個噴嚏。就在這個低頭擦了把鼻涕，抬頭看時，忽見一串火龍從城內西角升起。他踉踉蹌蹌踩著巷內的深雪來到起火的地方。見那火勢由小到大，被冷冽的寒風扇一扇，瞬刻將偌大的屋宇燒成片甲不留。

當啷——

沉重的木匾從宅宇門楞上落下來，四個鎏金大字真金不怕火煉，在熊熊火光下彰顯的是曾經一族的盛世高貴：永年為相。

因此，這燒的不是普通的家屋，是御賜的白家相府。

打更老頭便是伏倒在地，驚懼不已：“這是天要亡我西魏嗎？”

天下分七十二國，其中以東旒、西魏、北塘、南臨、中埔五大國互相制衡，使得天下有萬年太平的歷史。西魏，在這萬年歷史中，歷代君主皆聘白家子孫為丞相，輔助自己朝綱，得到與其他四國抗衡的力量。然而，在剛剛過去的六年里，白家老丞相與帝王相繼去世。今新王登基不滿一年，又加上白家本該繼承相位的子孫白慕秋身染重病，到了今晚，白府居然失火。若白家子孫命葬于此，這不是天要亡西魏嗎……

從京城東門沖出去的馬車，是在白府失火前半柱香的時間。從風聲里面聽見了城里方向傳出“走水了！”，馬車里伸出一張少女素面的嬌顏，黛眉里一抹清晰的焦慮瞅著遠去的城門，喃道：“燒的是我們家嗎？”

“云秋。”馬車里面，呂香憐擔心女兒著涼，幽幽一聲把女兒喚回車里。

這位美麗的寡婦呂香憐，與女兒都是一身戴孝的白衣，眉戴抹不去的愁苦。她本是受人羨慕一身光輝的白家丞相夫人，然而，自從丈夫在六年前去世，兒子白慕秋染病不醒，她的憂愁如源源不斷的秋水再也沒有剪斷過。

今晚，要不是有人早一步告密，稱敵人要對白府子孫趕盡殺絕，她恐是與一雙兒女同白府一塊葬生火海了。

如今，她只希望能逃出條生路，與兒女一起歸隱也不錯。只可惜了，女兒的婚事。

“娘。”白云秋抬眼一望娘那雙悲傷的眸子望著自己，小臉一白，緊著干啞的嗓音道，“沒事兒。為了兄長，我可以一輩子都不嫁?！?/p>

這便是身為女兒與男兒的不同。呂香憐眼簾一垂，緊瑟的心頭從女兒蒼白的小臉，再望到馬車里躺著的兒子身上，女兒的臉便是變得模糊了。

先帝去世前，從御醫口中得知，白慕秋一年半載不會有恢復的期望。再三思酌之下，先帝將白家女兒白云秋指配給了當朝將軍邵易飛，期望以兩家聯姻穩固朝政。這樁婚事一日宣布之后，舉國上下期待這對門當戶對的金童玉女早日完成大婚。

不過，隨著先帝的去世，新帝的無奈，貌似邵易飛本來就不怎么愿意，婚事一推再推，到了今年冬季，盼到的竟是邵易飛有意對白家斬盡殺絕。

白云秋順著母親的目光放到哥哥身上，愈覺愧對父母與先帝的期望。她纖瘦的手在母親手背上一抓，殷切的眼神向著母親說：“娘。讓我再去求一求邵將軍！我們如今孤母寡兒三人，想從這里真正地逃出去，談何容易？”

呂香憐被女兒抓著手，能觸到女兒指尖的絲絲打顫。見女兒一雙流轉的烏目里分明是一個少女未斷的情愫，她做娘的心尖上一個哆嗦。即使邵易飛不同意，她如此決斷，等于女兒永世不能和心上人再見上一面了。邵易飛想殺的，只是白慕秋而已，不見得會殺白云秋，畢竟在那時他是親口答應了先帝婚事。呂香憐緩緩點下頭，囑咐：“云秋，娘與你兄長會等你回來，明白嗎？”

聽母親這話等于答應了，白云秋白皚皚的臉蛋浮上了緋紅。一抹艷麗，使得這個素面白衣的少女增色不少。呂香憐心中又是不忍心地一嘆。

馬車在漫天雪地中停了下來。白云秋一個人換騎了匹栗色小馬，馬鞭一甩，急策回京。

馬蹄聲，噠噠噠，回響在深默的雪夜里。東門的守兵都去幫忙救火了。白云秋策馬沖過騷亂的城門，遙望城西的天際，白府的火光如紅蓮之火照亮了半邊天。她一刻心如刀割，卻沒有放棄那一絲最后的希望。

她想見他，想告訴他，只要他放棄對她親人的追殺，她什么都愿意為他做。她想，他會答應的，只要他心里有她，他在先帝指婚時不是沒有反對過這樁婚事嗎？

城內眾人救火，無人發現她纖小的身影穿過街巷，悄然來到了將軍府門口。下了馬，在寒風肆虐下，她滿頭熱汗，抬起袖子擦一擦，心頭砰跳聲響到了耳膜里，嘭嘭嘭，嘭嘭嘭：快要見到他了，可她尚不知要如何向他開口？

守門的帶刀侍衛發現她時，眼里均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光，對她倒也客氣，道：“將軍在府內，待我引見小姐入內?！?/p>

白云秋答了謝，匆匆進入府內，一點不敢放慢。兄長性命此刻系在自己手里。

提步來到大堂，見是濯濯的燭火罩著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使得男子周身團繞光輝仿佛天神降臨。

年約二十上下，額頭束戴一顆千年翡翠碧石，一襲錦緞湛藍長袍，腳蹬一雙印紋繡珞的黑靴，衣領袖口都是用金線繡的紫荊花，一團團，花姿艷麗，尊貴中不失親儀。

眉如刀削，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絕美，臉廓棱角分明，一雙墨眸如寒星翡翠，粼粼波光透著冷峻，望人時偶爾如寒刀出鞘之冰涼，偶爾如早春時節的溫潤優雅。

他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將軍，擁有儒將虎將并齊之名，被先帝賜為“易飛大將軍”。在白相去世這六年里面，是他帶兵鎮守邊關，保衛了西魏的平安盛世。百姓與眾臣于他，既是景仰，又是敬畏無比。

白云秋知道，京城中愛慕他的女子堪稱無數。她對于他，向來是自卑的，帶了一種低微到泥土里的姿態愛戀著他。哪怕他是她的未婚夫，男女有別，在大婚之前，她向來只能遠遠望著他的衣角。

今夜，得以近距相見。她依舊低著臉，只望著他衣袂處的一小朵紫荊花在燭光下妖艷無比，戰戰兢兢聲中，淚水從她濕熱的眶中落下來：“邵將軍，懇請您網開一面，放過我兄長和我娘親。云秋愿意為你做牛做馬，一輩子報答你的大恩大德?！?/p>

當她說完這話，堂中一刻靜得連根針掉下都能聽見。許久等不到他的答話，她終得抬起臉，卻是看他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他白皙如玉的手指是捏著一小戳燭灰，輕輕地捻一捻，吹一吹：“你們果然是——逃了。”

白云秋心如石落，劇烈地一聲嘭，一怔之間，淚珠干結。來之前，她尚抱一線希望，希望告密者所言有誤，不會是他要殺她全家。誠然，現在他這一句話等于承認事實無錯。是她自作多情！以為，他是對她有情的，才在先帝指婚的那一刻沒有拒絕。

縱使如此，為了兄長與娘親。

嘭！

她雙膝落地，光潔的額頭磕在冰涼的理石上，每嘭一聲，便是一道鮮血淋漓的傷痕：“邵將軍，無論如何請您——”

無論如何，要她死都可以，反正，她對他的心，在剛剛得知真相的剎那，已經碎成了千萬片。

“沒用的?！?/p>

“那么將軍請看在先帝份上——”

“我本也想，以你白家女兒的身份，應是能讓我多少動心。然而，此刻看著你流淚，看著你傷心欲絕，我如看著這手中的塵土一般。你，是連一顆塵埃都比不上。”

白云秋淚如泉涌：“是我無能無德，無法令將軍傾心于我。但是，我兄長不同，他出生時便有得道高僧預言，他將是與我朝開國丞相齊名的一代賢相，是白家子孫萬年才出一個的亂世名相。如果將軍心系我朝，不該向我兄長痛下殺手——”

“是。如果我心系西魏王族——”

“將軍，你莫非要叛變我西魏？”白云秋抬臉，淚光盈盈中，不見了兒女柔情，而是射出了一刀劍光般的質問。

邵易飛從她此刻咄咄的目光中，似乎能領略到一丁點屬于白家人的氣質?？墒?，她還是太弱了，弱到如他所說的，她在他眼里連顆塵埃都比不上。在他觀察她的數年中，她會一般閨秀的書琴棋畫，卻也是柔弱女子一名，無雄略之才，唯有閨女之德。或許她貌美，然他閱女無數，傾國傾城女子所見非少，早已麻木。

先帝指婚，他答應。若他無心，不過是場戲。

不是他期望過高，她本是女兒之流，并且比起天下三大美人，才德貌皆是遜色。

如今，她是一顆棄子，無用的棄子。

他現在連想抬起眼皮看她一眼，都覺無趣。

可是，在這時候白云秋已經聞得了他叛變的內幕，撥出了暗藏的匕首。刀光一閃，趁他怔忪之間與四下無人之際，欲奪叛徒之命。她小時候與兄長一同接受私塾師教，略習武術。這一刀刺過去，迅捷如電，若是平常歹徒必定一刀斃命，哪怕是御前帶刀侍衛，也不能輕易閃過。

然而，她面對的畢竟是她曾經仰慕了多少歲月的人。刀快要近到他胸前時，刀尖一滯?？粗请p俊目美若晨星卻冷峻如霜，出手之猛如奢血的野獸獠牙，扼她腕間的瞬間，咔，她腕骨斷裂。手中匕首飛出來時，剛好回旋一轉，直插入她的胸口。噴！她一口血從口中胸中射出時，他已躍后數米，渾身錦袍不沾半絲沾污。

聽見堂內聲響，門外侍衛帶刀沖進來，只看見白云秋已是倒在地上氣斷聲絕。

邵易飛掃過她不能瞑目的雙目，如黛的眉宇間抹上一絲厭惡，道：“棄尸于河。”

城墻上，白衣素裹的少女連一張裹尸的麻席都沒有，被投擲于結冰的護城河面。撲通，尸身穿破了冰面，沉墜于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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