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潯扶住我的身子，上下打量一臉憂心道“阿雪，你沒事吧。”

我只覺得身子內異常寒冷，一股寒氣似乎從深處直涌而上，比剛剛在外受到雪狼獸時更為猛烈的寒冷。但看見南宮潯一臉的擔憂，心想若此刻我顯露出來的話，他必然會更加心急如焚倒時未免不會像在迷陣中一樣沒法專心御敵。而我們此刻所在的地方確實極為詭異，正所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說的就是這樣子的情況了。

前有雪狼，后路未知。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不是說了嘛，我出生的時候就是冰天雪地，那頭狼噴的要是火的話講不定我現在就不行了，好在它是雪狼。”

南宮潯仍是不相信的看著我，我低下頭深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索性拉著他的手往洞里走了起來“也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出口？”

“阿雪。”

“恩？”

“對不起。”

我轉身對上南宮潯愧疚的眼神，嘿嘿傻笑了兩聲道“這話說的，明明是我拖累了你才是嘛。”

南宮潯望了我一眼，露出一絲淡淡微笑，我也沖他一笑道“我們還是往里頭走吧。”

他點了點頭，一手扶住我一手祭起血鳶，黑暗如山，在我們前方，仿佛無窮無盡，血鳶的劍光此時顯得竟如此渺小。只覺先前問道的腥氣越來越重。

忽然覺得，就在自己的前方，在那黑暗深處，也許就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怪物，盤踞于此。一念及此，我全身從頭到腳都涼了三分。

這個冰寒里，仿佛從亙古以來就沒有光亮透進來過似的，漆黑如墨，異常冰冷，但這未知的世界，卻給了人最古老而最深邃的恐懼。

時間，仿佛凝固一般。氣溫已經低的能呵氣成霜。

遠處，隱隱出來了打斗的聲音和巨響，那聲音雖然低微，但聽來卻有幾分耳熟。

南宮潯突然停住腳步，我上前望去，只見眼前是一條窄小而向下傾斜的甬道。

我迷惑的看向南宮潯，他一臉困難道“我們可能要下去了。”我知他是在顧忌我的身子撐不住再往下的強大氣流。

點了點頭道“我沒事。”說完還在原地跳了兩下，卻只覺得五臟六腑互相拉扯似的疼痛，我吃痛的咬了咬唇，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或許我那笑容笑的實在過于燦爛，因為南宮潯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可是怎么辦呢？洞外的打斗聲聽起來越來越清晰，好像也就要逼近。

我拉住南宮潯的手，看著他輕聲道“此時此刻我們只有跳下去這一個選擇了吧。伱說過不會讓我那么輕易死的，我相信伱。”

南宮潯垂目沉默了半響，道“我不會讓伱死的。”

我點了點頭，兩人隨即御劍而下，雖然血鳶下降速度已是盡力平穩，可當到達底面時，我全身都像要散架一般。

但隨即便被眼前的景象而鎮住了。

眼前，赫然是一個巨大的地底雪洞，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里到處都是寒冷至極冰塊，雪洞中央的湖面，應該稱之為雪湖，因為湖水全是由溶洞上的雪水傾入而成，充斥了整個雪洞下方。湖面之上，不時有寒浪氣泡冒起，然后破裂，更有洶涌處，竟如潮汐一般，冰寒的雪球非彈而起，直至半空。而巨大雪球發出的白色雪焰，更是把這個巨大的巖洞照成了白茫茫的世界。眼前除了一片白色再也無其他色彩。

而我和南宮潯此刻竟只是在一塊漂浮在河面上的冰塊上，背后是一條向上的甬道，如果不是這塊冰塊正好飄到這里，我和南宮潯就應該是在冰冷寒水中了。而在我們的正前方，平臺的盡頭，幾乎冷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方，是一個橢圓形狀的石窩，上面靜靜地趴著一只白色的小巴蛇。

白色的，小巴蛇！

它的眼睛閉著，仿佛在安然入睡，身子蜷縮，很是安靜。

很是，美麗！

比起剛剛在外的那頭雪狼獸，這條小巴蛇真的是太瘦小了。讓人不禁產生憐愛之情，它甚至要比青元山上的剛出生的小巴蛇都顯得柔弱許多。

我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向它慢慢地走了過去。

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那只漂亮、美麗、溫柔、安靜的小巴蛇。

寒冷的地下洞穴中，雪浪滾滾，平臺下方的雪漿不停翻涌著，像一朵朵翻滾著盛開的盛蓮。

我只覺得呼吸也彷彿漸漸有些困難，吸進的空氣一直到了肺里，寒氣逼人。前方那條赤紅色的小巴蛇，卻依然安靜地躺在那里，看去倒似乎很享受一般。

我站在原地，望著前方，南宮潯走到我身旁，似乎也是猶豫了一下，隨即手握血鳶劍繼續往前走了上去。

這個平臺長而窄，一直向前延伸到雪湖面的深處。隨著越走越近，周圍的溫度也越發的低，幾乎到了讓人無法用語言來準確形容到底是有多寒冷的地步。我已經冷得忍不住瑟瑟發抖。

南宮潯走到了離牠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距離近了，看的也更真切了些，這的確是一只漂亮的巴蛇，光滑的蛇皮從頭到腳竟也是如赤血一般，沒有一絲雜色。

只是，牠的眼卻是閉著的，兩眼之間輕輕皺著，彷彿有一絲痛苦，掛在牠的眉間

我和南宮潯相視一眼，腦中閃過無數疑問，就在此刻眼前的那只六尾狐貍，彷彿突然從深深的睡眠中醒來一般，尾巴微微晃動，頭顱輕擺。

隨后，牠張開了眼睛。

黑色而深邃的瞳孔里，倒映我和南宮潯的身影。

南宮潯拉著我退后一步，舉起血鳶在胸前，凝神戒備。不料那只小巴蛇只是看著他，身子卻依然趴在那個青石窩中，沒有一絲動手的樣子。

兩人一狐，就這么彼此對峙著。周圍沒有什么聲音，有的只是彷彿已存在萬年的雪湖面，依然翻涌發出的聲響，卻顯得那么遙遠。

小巴蛇突然吐了吐舌頭，淡淡的看著我們，柔聲道“我哥哥呢？”

我微微一怔，難道剛剛在外的那個少年是這個小巴蛇的哥哥？

見我們并不回答，小巴蛇閉了閉眼睛，似是有些疲憊，聲音卻仍舊輕柔“原來伱們是來殺我和哥哥的呀。”

望著她似是有淚珠的眼睛，我不禁心下一軟，忙出口安慰道“伱哥哥沒事，還在外面呢。”

南宮潯冷笑一聲，“你那個哥哥，日夜騷擾如塘鎮居民，掠去牛羊無數不說，還殺傷人命取人精氣，今日便是你們償還性命之時。”

小巴蛇微微低頭，似是有幾分感慨，低聲道“原來哥哥又出去噬人精氣了，我說難怪我這幾日醒過來的時辰怎么又多了起來呢。”

小巴蛇沉默了一下，抬起頭淡淡道“我看這位姐姐內處傷的不淺，等會我哥哥趕來了，你們未免會不會兩敗俱傷，不如現在伱殺了我，帶著這位姐姐離開，放過我哥哥可好？”

南宮潯顯然沒想到小巴蛇會說出這一番話，怔了怔道“我南宮潯只殺危害人間的妖，伱不過是個都還沒成型的妖，我不會殺伱。”

小巴蛇扭了扭身子，喃喃道“可是哥哥吸了那些人的精氣到最后也還是把精氣渡給了我呀。”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身后，就是剛才自己掉下來的那個甬道之中，傳來了奔騰呼嘯的聲音。

那聲音似野獸狂吼，又如千軍萬馬，鐵蹄肆虐，氣勢洶天，還未見而勢已至。我心中大驚，只見南宮潯也是執起血鳶，凝神以對。

而在遠一些的地方，那只小巴蛇竟也是微微皺了皺眉，紅如絲綢般的皮膚皺在一起，竟讓我覺得十分可愛，她似是有些郁悶道“怎么還有人么？”

正自驚疑處，卻聽著那聲勢越來越近，氣勢越來越兇。片刻之后，只覺得眼前一晃，那條黑暗的甬道里瞬間大放光芒，從那狹窄的洞口里硬生生竄出了一條巨大雪狼。出洞之后，那雪龍長嘯一聲，騰空而起，張牙舞爪。從狼首之上白影閃過，飄下了一道白色身影，卻赫然是那個柔媚之極的巴蛇妖。

只見他落到那只小巴蛇面前，臉上不知怎么，帶著幾分惶急，身上原本整潔的衣服，此刻竟也有幾處撕破污穢的地方。

南宮潯怔了一下，站在原地，沒有上前，我的目光反被依然停在半空中游走的那只巨大雪狼獸所吸引。只見那雪狼獸周身散發著寒氣，寒氣滾滾。

雪狼獸在這個地下巨大的雪巖洞穴，彷彿受了什么滋潤，氣勢上也越發兇猛，狼吟聲中，竟是一頭沖下。

南宮潯大吃一驚，這頭雪狼獸的威猛剛已見識過，連忙拉著我退后幾步，卻見雪狼獸只是擦過我的身邊，在撲面而來的寒氣下，雪狼獸咆哮著鉆入了腳下的雪湖中，轉眼消失不見，片刻之后，卻又竄了出來，在這白雪皚皚的湖里，愜意地翻滾游泳。

忽只聽前方傳來了那巴蛇妖急切的聲音：“小五，你沒事吧？”

小巴蛇笑了笑，淡淡道：“這兩位正道門下的少年，還沒有對我這只垂死巴蛇動手呢！”

巴蛇妖臉色卻有幾分淒然，低聲道：“伱沒事就好。”

小巴蛇向他看去，卻只是喊了聲“哥哥…”聲音中便有了嗚咽之意。

巴蛇妖微微嘆息一聲，妖媚的面容好似一下蒼老萬分，對著我們道：“罷了，你們的那個白衣女伴正被困在我的迷陣困在上頭洞穴中，只要不傷害我妹妹，我便償命給你們，并且放了那女的，如何？”

小巴蛇看著他，吃力的直起身子，但才微微抬起卻又落了下去，軟趴趴的歪在冰塊上，喘息半響“哥哥，伱還沒看出來嗎？就算他們愿意饒我一命，我也不行了。”

巴蛇妖柔媚已極的臉上，竟是怔怔滑落了兩道淚痕：“傻丫頭，哥哥答應過一定會讓伱好起來的。”

倒是小巴蛇的聲音，聽起來卻彷彿平靜的多：“三百年來，伱帶著我東跑西竄，整日整夜都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既怕梵天寺的人前來追殺，又要日夜忍受”懸火聚“攻身。早就覺得很累了，可是當看見哥哥伱滿臉的期待時，我便就又忍了過去，如今，哥哥你若是去了，我又怎么可能活下去呢？”

巴蛇妖淒聲道：“小五，你別說了，我這就帶你沖出去，我們還有雪狼獸在，再加上你我二人的道行，一定可以…”

小巴蛇緩緩搖頭，低聲道：“我這不過六百年的道行根基，在這三百年中，都已經被懸火聚一點一滴地壞了。更何況這雪狼獸只能存活在這冰漩湖中。”

巴蛇妖身子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小巴蛇抬頭，彷彿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是真的不行了，但哥哥伱不必枉死。我知道哥哥伱若沒有我，一定可以出去的。”

巴蛇妖，此刻凝視著前方的小巴蛇，未幾，忽然有一滴淚珠，悄悄滴落在玄冰上，片刻之后，化做白煙，裊裊昇起。

原來，妖物也是有淚的嗎？

原來，妖孽也是有情的嗎？

“三百年了，小五。”他低低的、哀哀的道：“整整三百年了，我帶著伱逃離梁冀山，從此暗無天日，從此日夜擔憂，被人追殺。可當初若不是伱拼了命為我當下梵音寺那臭小子的那一招懸火聚…。”

那個柔媚男子此刻眼中已滿是晶瑩淚水：“我怎么能，怎么能在今天還丟下伱一人茍且偷生？”

小巴蛇低下了頭，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的緣故，開始緩緩地顫抖起來。

“妖孽，受死吧！”

“哥哥！”小巴蛇忽然大叫了一聲，這聲音竟是如此淒厲，我和南宮潯也被她嚇了一跳，轉頭看去。

一個女子身影閃過，柳淺白裳飄飄，盈然飄下，靈劍白光大盛，向著巴蛇妖當頭罩下。

小巴蛇全身都抖了起來，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硬撐起了上半身，嘶聲喊道：“不…”

“砰！”

巴蛇妖措手不及，來不及做任何抵抗，生生的被靈劍擊中。

一聲悶響，我呆在原地，生生地看著巴蛇妖在面前緩緩倒下。

周圍的世界，所有的聲音，在那瞬間，突然都變得這般遙遠了…

…

所有的殺伐，心中的執著，都慢慢的退去了。

只有殷紅的血，從那溫柔美麗的身體流出，滴到地上，化做鮮艷的紅色的花，再慢慢的滲入巖石。

血紅之地，永不褪色！

柳淺冷冷看著巴蛇妖倒下的身姿，轉頭道“你們倆沒事吧！”

“為什么？”我一時竟同情起了巴蛇妖。

柳淺奇怪的看著我道“什么？”

南宮潯一把拉住我，將我的拉到懷里，對柳淺輕聲道“我們沒事。伱怎么來了？”

柳淺的眼睛微微一彎道“我照看了下師妹不放心你們就來了。”一邊重新祭起了靈劍，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們道“那只小巴蛇？”

“不關她的事。”

“不要傷害她！”

巴蛇妖和我幾乎同時喊道。

小巴蛇只是全身抖動著，掙扎著向前爬去，爬向前方不遠處那個脆弱的垂死身軀。可是牠竟是如此的衰弱，掙扎了半天竟只爬出了半分。

南宮潯走了上去，輕輕的抱起小巴蛇，將她放到了巴蛇妖的身前，然后默默的退后了一步，對柳淺道“巴蛇妖已除，我們就離開吧。”

柳淺困惑的看了他一眼道“可是那條小巴蛇…”

“小巴蛇是無辜的，就算是正道人士也不能濫殺無辜吧。”南宮潯冷冷道。

“可是她和巴蛇妖的關系。”柳淺不放心道。

他怔怔回過頭來，注視著前方那兩條巴蛇。“就當是給我南宮潯一個面子，放過那條小巴蛇吧，柳淺。”

“哥…”小巴蛇嘶啞著聲音，彷彿每說一個字，都撕裂了自己的心。

柔媚男子，那個被人們叫做妖孽的巴蛇妖，他的臉蒼白如紙，沒有絲毫血色，卻意外地依然溫柔如許，彷彿垂死的恐懼、撕胸的疼痛也絲毫不能將她左右。

直到此刻，他依然溫柔地看著小巴蛇。他看了眼我和南宮潯輕聲而無力道“謝謝你們放過我妹妹一命。”

“小五，以后伱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了，哥哥不能再保護你了。”巴蛇妖吃力的喘了兩口氣道“多想和伱再回到梁冀山，和伱在草叢里看星星看月亮。”

小巴蛇哽咽不能成聲。

巴蛇妖抬手，彷彿想要撫摸她，但伸到一半終于還是掉落了下來。他的鮮血，染紅了小巴蛇的胸口。更是顯得一片赤紅，是整個寒冰穴洞的唯一色彩。

就連他的聲音，也慢慢的，低了下去。

“小五，哥哥，對…對不起…”

他合上了眼睛，再沒有睜開。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柳淺睜大眼睛困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真的，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怔在當地，千百萬個念頭在腦海中激蕩著，可是，卻依然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

小巴蛇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抬起了頭，向著南宮潯道：“哥哥，你過來一下。好嗎？”

“南宮潯，小心！”柳淺警惕的向南宮潯喊道。

南宮潯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走了過去。

小巴蛇依然緊緊纏著那已經冰冷的身體，臉色不知何時，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連聲音，也寧靜如水：“哥哥伱再幫我一個忙好嗎？”

南宮潯沉默一下，道：“什么？”

小巴蛇看了一眼懷里的女子，靜靜地道：“你們等等出去，就把我和哥哥一起丟入這寒冰湖然后把洞口堵住了吧。”

南宮潯猛抬頭，退后了一步。

小巴蛇看著他，微微一笑道“其實我不是還沒成型的小巴蛇，我當初的修為可是比我哥哥還高呢。其實我早就活不長了，只是哥哥一直不相信罷了。”

南宮潯沉默了片刻道“好。”

有淡淡光芒閃過，那個柔媚男子褪去了人間的衣裳，現出了真身。

小巴蛇微笑，纏緊了身邊已經冰冷的巴蛇。眼睛緩緩的閉上，仿佛又要陷入千年的沉睡。

我站在冰臺盡頭，怔怔地望著那兩條緊緊纏繞的巴蛇。眼眶竟是濕潤了。

不知哪里吹來的風，掠起了我的衣襟。

南宮潯走上前，捧著兩條擁抱在一起的赤紅巴蛇，一步，兩步，向平臺的盡頭走去。

透著寒氣的冰流，在腳底奔騰咆哮。

他的動作極為緩慢，最后卻還是慢慢的，松了手。

兩只失去生命卻依然美麗的巴蛇，緊緊擁抱，在空中翻滾著，向下落去。直到伴隨著一聲低沉的聲音，他們溶入了那個湖面，再也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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