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洗,已入仲秋的江南愈顯出一份煙云水薄來,那涼意一絲絲的滲進天溝地縫,侵入人影靈魅,帶來鋪天蓋地的沁沁的凌。
今晚的月色也涼薄,雖是滿月,怕也是被這秋涼如水來來回回澆了好幾回的,弄得人間通體都涼透。
凌遣卻似并未曾覺察這入秋以來的物候變幻,這樣深的夜了,仍舊一身元青單衣,閉目在荷塘旁的假山下躺著,引臂作枕。
這面嶙峋假山恰好遮阻住了那自九天流瀉而來的月光,將凌遣躺臥的地方避的一團麻黑。再加上他那一身黝色,更將他身形融在了這陰影里頭。
他一動不動的,似是已熟睡,遠處間雜有巡院的家仆的腳步聲雜沓,那火炬光亮近了又遠了。身旁的荷塘里殘葉斷梗參差,被月色一添,更顯出一片頹敗之色,這園子的主人卻并沒有將其清理,想是也愛著義山那句“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更深露重的,凌遣的單衣都潮了,他卻依舊只那么躺著,整個人肉體恍若已消失不見,恍若已離這個紛雜的人間好遠好遠,心身都已溶入無垠的黑色天域。
頭頂上那片天域漫天的星子遍灑,月色再好也并沒有奪去其光輝,反增其色。
而這里這方天地,卻好似因著凌遣的毫無動靜而變得靜止,時光滯在這里想走也走不動,許久許久,久到時光怕也該沒有耐性要惱的時候,忽聽凌遣一聲輕若浮云的嘆聲。
他一個打挺立起來,月正中天。
而時光終可又隨著細風迢迢流走。
他仰首望向夜空中仿若天孫帔帶的幾飄云絮,心里頭陡加空茫。已逾半旬了,他來江南已逾半旬,可是云瑢還是沒有消息。
一載余前,云瑢不告而別,只在石桌上留有一紙素箋,言其將云游山水。
那封筆墨只言片語,從頭至尾都不曾告以去處,也不曾言及歸期。
他本心知依云瑢身手,這世間能欺她之人少之又少,可他到底安心不下,再且分別時日太久,他不得她消息,再也安生不住,于是暫別那塞外廣漠,昆侖高寒,且來這金粉未消的繁華所來尋她一尋,且自個也可算是游歷一場。
可這半旬,他并沒有尋得她半絲蹤影,于是那游玩的心也淡了好幾分。
此時他撣撣衣裳,輕輕一縱,風一般掠過假山,廊頂,屋脊,好似每每一縱都能離那圓月近得一分,而那圓月也就似在對他作出邀請,他想當然的憶起嶗山道士那浪漫而又清絕的傳說——月中談笑,嬋娟作舞為之下酒,多么美妙!
他正兀自遐想著,卻忽的就在一處屋脊上頓住了身形。
因為,他聽見了一女子的說話聲,那女子的聲音與云瑢好有幾分相似,他雖心知只是相似而已,卻也不免伏身掀瓦欲要一探究竟,只因他又聽見了那女子的啜泣聲。
這里是燕府,就是他方才借地休憩的那假山下,也正是燕府府內。
凌遣將青瓦一掀,一束溫黃的光亮順勢投入他眼中,只見屋內只有兩人,一立一坐,立著的正是那名哭泣的女子,而坐著的,是一位雙鬢星白的男子。
只聽那女子哽咽著道,“爹爹說的是,女兒生在燕家,自是要為燕家分憂解愁,如今朝廷發難,燕家岌岌可危,此等危難之時,爹爹舍女兒其誰?”
“婉兒!”那男子重重一嘆,“爹爹也是別無他法,爹爹也并不想拿你做……唉。”他又是一嘆,站起時都有些顫顫巍巍,話已無力,“言已至此,多說無益,婉兒你只需明白,爹爹也是為了保全咱們這個家不得已而為之。”
“可是爹爹!”那女子聞言侵近一步,哭腔愈濃,“爹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那男子似已支撐不住,扶住一旁椅背,深深呼吸,“爹爹自認,自認是那見利忘義之輩不錯,然,爹爹未曾后悔,時至今日也未曾后悔,只是,將你牽扯進去,這怕才將是爹爹此生最大憾事。”說罷,他不欲再留,抬步便出了門。
“爹爹!”那女子又哭喊一聲,卻見去者身形已消失在夜色中,她便似已徹底失去希望,接著又掩嘴大哭起來,凌遣只聽得她哭聲中喊了幾聲“娘”。
那哭聲委屈至極,只見她緊攥著胸口衣襟,哭的是撕心裂肺,幾欲昏厥。
這時候屋里頭匆忙進來幾個丫鬟婆子,都在“小姐,小姐”的勸著哄著。
凌遣觀罷,在屋頂上冷笑一聲,于心里頭感嘆道,不知這做爹爹的是要打算做什么見不得人的暗昧勾當,又是要拿自個的親閨女做得什么買賣?末了還說的這般情深意切的,好一出父女情深。
他迎風而立,唉,人情寒薄至此,怪道這氣候這樣涼。
他想罷也不再停留。
他不過是個半途不請自來的看客,也沒打算要將這一出冷暖探明究竟,自是該看完便走。
且他自塞外一路走來,見到的不都是如此凄涼場景?朝廷里佞臣弄權,賣官鬻爵,苛捐雜稅,弄得民不聊生。這一路上,他見慣了流離失所的難民,也目睹了餓殍遍地,更見過那亂葬崗上陳尸疊摞——作為被人主宰的百姓,真的名如草菅。
他一壁提縱身形,一壁又望那月盤,真想問問它可已對這人間悲苦有所厭倦?
其實,說不準天地初生之時,這月兒也如陽烏一般是有溫度的呢?只是后來生靈漸多,尤其是添了人之后,許多宵小之徒都是趁著這夜色掩飾做些齷齪事,許多惡行歹心也都是在這夜里才袒露無遺,于是將那原本溫和的月心寒了又寒,終至今日這般沒了溫度。
那此后呢?這么長此以往下去,那廣寒宮里想是終有一日會變成極寒之地,敢問那月中姮娥,可能捱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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