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冬天,寒冷侵體而來,奕京因為北狄的投降、科舉的興創所產生的余熱未散,這種氛圍下倒也并不覺得有多冷。詩青一向是耐寒的,可在奔回攝政王府的時候卻還是覺出了一點兒涼意。
她自信,卻自負了。
顧大人一席話讓她醍醐灌頂。將夏燁煊這么一個沒背景、沒靠山的人放在攝政王正君的位置上,不是平白讓他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惹別人眼紅嗎?而一旦別人起了心思,那些明爭她或許能幫他擋住,可那些暗斗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雖聰慧,但不一定知道那些隱藏在罪惡下的骯臟,她怎么能……她怎么能把他放在風口浪尖處?她說了要保護他一輩子,就是這樣保護的?
可是她承諾過要給他正君的位置,她還曾信誓旦旦地、鄭重地對他的好友保證過的,可轉眼間就要出爾反爾嗎?她不想委屈了他,可卻不得不委屈……
“主子。”
門口的奴仆一把接過詩青甩來的斗篷,驚慌間叫了一聲,詩青的身影已經消失了,隨之而至的丹冬喘著氣,瞥見一邊發愣的奴仆,沒好氣地喝道:“還傻在這兒做什么?去報將軍回來的消息!”
“丹冬?”憶夏穿著簡樸從一側偏門出來,詫異道:“主子這是怎么了?”
“還能怎么?婚事不順唄!”丹冬急躁地回了句,隨即捂住了嘴:“呸呸呸,我可什么都沒說!”
憶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丹冬,拿起手里的掃帚開始掃地。丹冬嘆了口氣,搓了搓手臂仰天,心想,這節骨眼兒,可別再鬧出什么事啊……將軍不高興,這懲罰不是會更重?可憐了她丹冬啊……
詩青沒有換衣裳,挾著冷風直奔浣溪院而去。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道清掃得干干凈凈,回廊處枝條曼垂,浣溪院是一派清幽寧靜。詩青不理灑掃小廝的行禮,直奔浣溪院閣樓,站在二樓門口伸手觸及門扉,卻陡然失去了推開它的勇氣。
“吱——”
門扉開啟,夏燁煊靜靜站在她面前望著她笑:“聽見有人跟你行禮了,快進來,外邊冷。”
詩青眉眼一閃,忽然伸手將夏燁煊摟在了懷里。懷中男子一怔,開口問:“怎么了?”
“沒……”詩青沉緩地呢喃了一句,聞著他脖頸處散發的清爽味道,悶悶地說:“想你了。”
夏燁煊“撲哧”一聲笑出來,雖困惑于詩青不同于以往般強勢,竟會對他撒嬌,可還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哄道:“那現在見到我了,就不想了。”
“還想。”詩青從他身上抬起頭:“想,很想。”
詩青眼里藏著隱忍和愧疚,夏燁煊微微皺起眉頭。她輕放在他肩上的雙手有些顫,因為這擁抱而帶來的外間的冷風遲鈍襲來,竟讓他打了個噴嚏。
詩青急忙擁著他進了閣樓屋中,反身關上了門,拉著他坐到了暖墊上。
暖墊下是御賜的軟貂暖塌,是江南一帶上貢之品,詩青在夏燁煊來的時候就吩咐了玉總管搬到了浣溪院。席上暖意融融,詩青卻覺得自己將要出口的話仿若是含著堅冰。她要如何開口?要如何告訴面前這個男子,她要食言了,她做不到她的承諾?
“有什么話,告訴我吧。”她眼里的糾葛他如何看不清?因為看清,所以心痛:“別憋在心里,會難受的。”
“燁煊。”
詩青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輕在他眼簾處印下一個吻,翕動著唇瓣,終于說:“對不起,正君……你不能……”
詩青話哽在喉嚨,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夏燁煊恍惚間想起醉青樓初遇,想起河邊偶遇時她的贈玉,想起雙十節,想起天上居客,想起藍錦衣裳,想起顧渚紫筍,所有的回憶漸漸凝聚,夏燁煊看向詩青,伸手握住她的手,定定地喊道:“遠山,詩青。”
詩青手一顫,猛的抬頭看他。夏燁煊緩緩綻出一個笑,清淡如風:“我相信你,以后,都相信你。”
“燁煊。”
“別痛苦好不好,我會難受的。”
如何能不相信?她能接受殘花敗柳的他,給他一處極好的住處,事事過問時時關心,給妹妹找了夫子,請來大夫給自己和爹爹看病,對挽究擲地有聲地表明對自己的心跡,她說的一切話他都記在心里,如果他還不能信任她,那在這個世上還能信誰?
娘早已成了他的記憶,本以為這一生就只有爹和妹妹成為他一輩子的溫暖,卻來了一個她。是上蒼垂憐,他早已知足……
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詩青還如墜云霧。從他嘴里發出的音節緩慢地從她的腦海里游過,詩青覺得心里綻放出了花,那般美,卻也那般苦澀。她站起身蹲在了他面前,雙手捧住他的手,一言一句地承諾:“即使不是正君,你也是我的唯一。”
夏燁煊笑著點頭,詩青執起他的手輕吻,驀地笑出聲來。
“怎么了?”
“你爹叫你燁煊,陳家公子也叫你燁煊,我以后,就不叫你燁煊了。”
“嗯?”
“煊兒。”詩青側頭偏在他腿上,得意地道:“我以后就喚你煊兒,你爹搶不到,陳家公子也搶不到,誰也搶不到。”
夏燁煊失笑,卻溫順地捋著她的頭發點了點頭,想到她看不見,又加了聲:“好。”
次日一早,詩青專程到了右相府拜訪右相顧大人,先是談論了些河工之事,論述了下洛陽瘟疫后的工作,接著就昨日大殿之上的提醒忠告言辭感謝了一番,話鋒一轉,詩青到:“顧大人,本王還有個不情之請。”
“哦?攝政王但說無妨。”
“昨日大人在殿上說的,不無道理,本王也很清楚,但侍君之位未免太過低了。”
顧大人梳地光潔的頭發銀光微閃,詩青目光放得很低,她雖是自稱“本王”,但態度恭敬,語氣和煦,透著尊重,不發一言地等著右相的回答。
顧大人沉默半晌后輕笑出聲:“攝政王,希望老臣如何幫?”
“認燁煊為孫,堵大臣們之口,于皇上面前提議,封他為攝政王側君。”
大榮公主被封為王,在擁有至少侍君以后才可被稱為王妃。正君、側君、侍君的份位差距十分明顯,相當于男尊女卑社會中妻、貴妾、妾的地位。側君雖然比不過正君,但好歹比侍君好些。
顧大人鎖了眉頭,提眉道:“攝政王意已決?”
“是。”
“罷了。”顧大人嘆了口氣,卻又笑了一聲:“老婆子我就幫攝政王這個忙了。”
詩青拱手謝禮:“多謝顧大人。”
“攝政王客氣。”顧大人擺擺手:“年輕真好啊!”
當日詔書下,言右相之孫,秉德柔嘉,持躬淑慎,納順罔愆,合珩璜之矩度,服勤有素,膺褕翟之光榮,特賜婚于攝政王嚴詩青為側君,于三月后完婚,特此,昭告天下。
三月后,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