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不與他人交談的寧靜，一如她在山村渡過的歲月。她喜歡這樣的寧靜，卻也沒那么討厭會跟在她身邊的小石頭，和現在在她周圍打轉的人。撫摸自己光滑的臉，她有一點不適應，也不習慣觸碰自己。不想碰到臉上的傷口，從受傷時她就不曾碰過了，像是碰了就會感覺到疼痛一樣。明明是舊傷口。此刻，臉上光滑了，指尖的粗硬感覺地分外清楚，她觸碰到的是曾想變成的那個女子，還是現在的樣子。

坐到鏡前，也不管小蒲兒和小石頭在旁邊說什么，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陌生的自己。身上還穿著來氏替她選的衣服，鏡前的梳妝匣里也擺著各式頭花，她恍若看到另一個自己另一種人生。如果當初沒有遭逢變故，她會頂著鏡中的面孔，過著大家閨秀的生活。悲春傷秋，時刻流露出女子嬌態，那種生活，她無法想象現在的自己會適應。會比學習當個鑄劍師要簡單的多吧，她想，心中卻涌現不出多一絲的興趣。她的人生好像被鑄劍這件事塞滿了，在縫隙中流動的風，像讓火燃得更旺的風，大概也與鏡中的自己無關。她想要鑄出一把好劍，哪怕是為了那個人。

“娘親，要不要出去讓別人看看。”小石頭迫不及待地說，在他眼中原本就完美的若瑛，現在簡直像天仙一樣。

若瑛倒不覺得有什么好大驚小怕的，遲疑了一下，推開鏡前的胭脂，洗凈了臉便出門。沉芳正好送飯來，看到她肯出屋了，上前欠身行禮。

“小姐出來的正好，去前廳用飯吧，奴婢去通報一聲。”

不期待她的回答，沉芳抬頭看她的表情，想知道她的意思。待看到她的臉，微愣了愣，一時不知眼前的女子是誰，待確定是若瑛后，她不禁驚呼，“小姐，你的臉……恢復了嗎？”

輕輕點頭，若瑛被她盯著不自在，比臉上有傷時還覺得別扭。

不敢再多問，沉芳陪她去了前廳。來家人看她出來了，自然歡喜。她關在屋里幾天不出來，他們正擔心了，等看到她白嫩的臉，他們也像沉芳一般愣住了。

“小瑛子，你……”澤昊拉著她的手，也不知怎么問好，大概的事情他猜到了，是修凡替她找的藥吧，若瑛為什么會忽然這么做，修凡也是？他想不通。

“真是上天庇佑。”來氏握住她的手，猛盯著若瑛的臉看，開心地都要落下淚來，“跟哥哥真像，跟小時候也像，我早說過我家若兒是美人胚子。”

微微垂下頭，若瑛想，她可當不起“美人”二字。論長相，她沒有修姍長得標致，她的五官很淡，過于端正，她又沒有表情，整個人看起來木訥訥的，卻也不失女子的秀氣。若看得久了，似能看到她眼眉間的稚氣，和一絲清麗脫俗的味道，眼中的霧氣也成了引人入勝的暇想讓人想靠近些看個究竟。

“你們別盯著她猛看了，讓她先坐下來用飯。”來老教訓道，嘴角卻舒展開了，好像已看到若瑛和澤昊兒孫滿堂的情景。

“是，看我。”來氏笑著撫額，讓若瑛坐到身邊，一邊替她夾菜一邊問她，“是哪位高人助你恢復了容貌，我好去謝他。”

若瑛不語，澤昊先替她答了，“一定是修凡大俠了，他先前離開是去替若瑛尋藥了吧。”

他怎么知道，若瑛不由想，難道旁人都覺得修凡不會無故離開她。聽他們說請修凡來要好好謝他，她不言語，等著他看到她容貌恢復的樣子。會不會讓他失望，她目光微黯，無所謂地仰著頭，再丑也不過那樣。何時她竟在乎起來如同一般小女子似的，這樣一想，她又生出許多女兒心思，連放在盒子里不理會的頭飾都要一一取出來在他面前試試，難得恢復容貌，總不能憑白浪費了。

聽下人說請他出去要謝他，修凡便知若瑛的容貌已經恢復了。不知她現在有什么感想，他心下想，跟著下人出去。修姍也一起去，她倒要看看若瑛恢復了容貌能有多漂亮。進了前院，怕他人覺得他輕狂，他不敢細看，只是輕輕瞟了一眼，便帶著幾分歡喜收回目光。她看上去很好，這才是她應該的樣子，他慶幸自己替她取了藥來。

這人是不論她變什么樣子，都一樣待她，若瑛想，淡漠的眼中泛起粼光。這樣的他最好，她想，已經無法逃避自己的心情了。

他們說了一些道謝的話，修凡不擅寒暄，只能連連搖手不敢受他們的謝意。修姍也不幫他說，她一直盯著若瑛的臉看，暗自覺得還是自己生得好些，又不能說若瑛比她差。越看心中的煩燥越多，她恨恨別過頭，朝旁邊竊笑的小蒲兒狠瞪了一眼。兩人玩起大眼瞪小眼，也不把旁人的客套話聽到耳里。

“我，明日要走。”修凡吞吞吐吐地說完，想變個話題。

修姍停下打鬧，她怎么沒聽他說過

要走了呀，若瑛感慨地看著他，想趁勢跟著他一起離去，不管去哪里都好。

“這么快？”澤昊帶著幾分可惜，目色深沉，真的嘆惜卻是為了若瑛的表情。他已然明白了。

“是呀，再多住幾天，我們都還未盡地主之誼。況且，若兒跟昊兒的婚期也近了，你是若兒的恩人，怎么著也要喝杯喜酒再走才是。”來至鳴說道。

婚期，什么婚期，若瑛無辜面對她們探究的目光，朝修凡不安看了一眼。

“沒法子的事……”修凡看著她黯然道。

澤昊自然地握著若瑛的手，微笑道，“先前若瑛勞煩兩位大俠保護周全，幾次使兩位遇險，在下深感不安。近日，特地請了幾位異士負責若瑛的安危，兩位也能輕松些。不想修凡兄這便要離開了，本來還想請兩位好好在京中游玩幾日……”

異士？修姍臉色微變，聽不進澤昊假惺惺的話語。身負異能的人一般會進飛靈門修煉以求除魔衛道，可也有一些人不肯擔負重任，用異能謀生。高價受雇保護他人不受妖魔所擾，或者用異能參與爭斗，無論哪一種都為飛靈門所不恥。越來越多的異士出現，甚至為官府做事已經是世間的趨勢，飛靈門也無能為力。若魔未除盡，飛靈門卻像飛劍門一樣沒落，世人當如何？修姍暗想，厭惡著那些不把能力用在正道上的異士，也厭惡雇用他們的人。她按捺怒氣，看了修凡一眼，見他只盯著若瑛和澤昊握在一起的手，便不再說什么。他都要離開了，到時剩下她一個人在來府，她定要叫那些人好看。

知他去意已決，他們便不再多勸。若瑛也低著頭，全然不知接下來的事要怎么做，腦中是重重疊疊的疑問。他不在意嗎？他是在意的；他不阻止嗎？他不會阻止的；他要放開她嗎？她也不知道呀……他是半妖，她是血子；他不會示愛，她有她的婚約；不管怎么看，他們都是不能在一起的。

可是她本來就不能跟誰在一起，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那么清楚可以嗎？

夜里，若瑛像往常一樣在劍室鑄劍，打算著等府上的人都睡下時去看修凡。有些事，她想她不說，他也許不會明白。不說明白是不行的，心中掛念著，她都無法專心鑄劍了。世事無常，現在不說，也不知能否有再出口的時候。正要收拾時，她聽到聲響，回頭看到修凡來了，心頭似有什么拂過。

就是這個人，只能是這個人了……她想。

“我……”他以為不會這么快被她發現，白天沒有好好跟她說話，明早也不知她是否會早起。她回到來家，兩人說話有很多不便，明明以前也沒有多聊，現在倒覺得有許多話沒時間說一般。

知他也說不出什么來，若瑛轉身在臺階上打掃了一下，習地坐下。修凡一愣，在她旁邊坐下。不敢靠得太近，又想貼近她的氣息，他的無禮之處，她理解嗎？若瑛倒沒有在意兩人中間的位置，想了片刻，她忽然開口。

“我會嫁。”

心中一沉，他艱難地點頭，應道，“哦。”

“會繼續鑄劍。”

“哦。”

“你呢？”她問，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冰冷，正好感受他手背的溫暖。

他似震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她。她的婚事他無法阻止，她以身喂劍他也不能阻止，他什么也做不到的，為何她還會靠近？確定她沒有把手放錯了位置，也確定自己不是做夢，他珍惜地反過手與她手掌相貼。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從手心傳入心中，他有些承受不了悸動，不敢去看她的容顏，怕多一眼就勾出淚來。他一個男人，還不如女子，命運之重，他實在有些擔負不住了。

“我會一直陪著你保護你。”他說，等身邊的危機處理了，他就能回到她身邊。只是那個時候，她已經是他人婦了，這又如何呢。她的生命短暫，承載的事情又太多，他不想成為她生命的負擔，若能安然回來，他只愿陪她左右護她周全。她不用“必須”與他相愛。默默相隨，已然足夠。若是強求太多，只會換得兩身傷。他們都懂彼此差距，也知生命無常，活著不易，不復他求。

小小的承諾，他們就滿足了。看他安然地離開，本打算勸解他的修姍倒說不了什么。想問他這樣是否甘心，可是他明顯是沒有什么遺憾了，夜里等著他回來，等看到他那張依舊沒有表情的臉，她還是感受到了。

他們兩人這樣就好了嗎？她不懂。若是她，才不會輕易放手。想要的，她都想緊緊抓在手上，修凡和修浩，她曾一個也不想放棄，當然，她也不會疏忽自己的責任。可是他們都離開她了，一個天人永隔，一個咫尺天涯，她以后又要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