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不知這么多可夠?”就在此時,身側出現一只修長的手,十指纖細,帶有薄繭,白皙卻骨節分明,正握著一錠金子。
言語低沉,溫和淡雅,卻帶著不容抵抗的力量。
韶尹只瞥見青色的袍角,錦線勾勒著一株碧色蘭草,靈動雅致。
“夠的夠的,早這樣不就得了嘛!”中年男子迅速接過金子,放嘴里咬了咬,喜滋滋地離開了。
韶尹暗暗心驚,來人竟可與她相距不過一尺,不被她所察覺?!∵@該是怎樣的高手。
她側頭望去,男子一襲青衫,衣袖迎風,如墨發色襯得膚色瑩白,眸子帶著溫意,棱角分明的臉俊逸出塵。
他就是那潑墨山水畫里的人,霧靄泛舟時蓑衣沾露水而濕,執簫奏于煙波浩淼卻不雜塵埃。
韶尹不禁暗嘆,這男子真真如仙人般,不帶半點煙火氣。
誠然不帶煙火氣的人,出手都忒大方?! 岸嘀x兄臺相助了。在下蘇召伊,敢問兄臺尊名?”韶尹朝來人一拱手,略帶恭敬。其實她心里并沒覺得感激,因為這仙人無形中將她的負債擴大了,還轉移了債權人。
“如此可折煞于我了。喚我莫意泊就好。”意泊擺手淡笑,如春風拂面?!扒沸峙_的銀子…”韶尹逐漸將語速放慢,時不時看著對方的表情,眨眨眼睛。實話說來,她開醫館并沒有賺到錢,反而還虧了不少。贈藥濟窮什么的,能不虧么。若不是她好歹是個花魁,私房錢不少,恐怕也供不起這么個耗錢的第二職業。
現在她才知道,善人這個名號敢情是用錢堆出來的。
如今來人給的是錠金子,很抱歉,她一時還不了。
她還做不到區區三十兩用一錠金子來還的地步。
“我沒說讓你還。”
聽到了期待中的話語,韶尹松了口氣,低頭給了寶丫一塊玉佩,讓她去式微醫館找苒蘅。小丫頭跑遠后,韶尹覺得這種財主以后還是少招惹比較好,遂扯了個招牌式笑容,作了個揖:“多謝公子,告辭?!?/p>
也不抬眼,扭頭便走。這一路上,人來人往,她始終覺著背后像粘了個東西,仔細一思索,這種無形的東西只能稱之為目光。
她故意放慢腳步。
“哎…公子,咱們這簪子形狀多別致…只要一兩銀子?!?/p>
“不錯不錯,別致得緊。哎,你看到后面那個青衫男子了么,對對,就是長得很俊的那個?!鄙匾鼫惖浇诌呅∝湺?,眼珠子轉了幾轉,說了幾句。小販的眼睛立時瞪得像銅鈴。
“這……”小販語氣躊躇。
“簪子我就拿走了。”韶尹拿著簪子在猶自發呆的小販面前晃了晃,邪魅一笑,繼續往前走?! 肮诱婵“?,給相好的買盒胭脂吧,姑娘家要打扮漂亮些才配的上公子的好氣質嘛。”
“姐姐你嘴真甜,像擦了蜜似的?!?/p>
“奴家只是實話實說。”
…
不知不覺,韶尹閑逛到了玉屏河邊。
陽光正好,金色蒸騰著自粼粼波光里升起,正是一片暖意洋洋,遠處漁船緩緩滑過河面,留下一圈圈碧色漣漪,一點點擴大,直到岸邊。
記得上次來,還是故意在這等人,好給人家下套子。
如今文湛快到汴梁了吧,那傻孩子還不知道冊子被做手腳了吧。 那份誥書里確實有些重要的東西,那老東西明明等個個把月就能看到,卻下令提前把詔書弄來,若不是她提前得到線報,晉夷派出的護送詔書的隊伍只是個幌子,真正的詔書由晉夷太子所攜,并微服潛入祁滄,只怕現在她還在苦惱是否該親自去一趟晉夷。
既然是縉流帝那老東西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有它的價值,那便有自己可以鉆的空子。
她從沒覺得自己是個好奸細,起碼從忠心這一點來說,她不僅不忠心,還巴不得老皇帝早點死?!?/p>
她一撩長袍,盤腿坐在河邊草叢上,從懷里掏出從凌微樓臨時抓來的一塊碧菮栗子糕,默默地啃著。眼角晃出一抹青色,那株蘭草隨風擺動,扎眼得緊。
韶尹不去理會,仍繼續啃著她的栗子糕?!〕酝瓴煌羲羰种福槑门磷幽ㄗ??!∫粋€白玉酒瓶映入眼簾,酒香四溢,溫軟綿長。
夾著酒瓶的兩根手指纖白如筍,粉色指甲流淌著淡淡珠光。
輕輕一晃,再一晃。
韶尹深吸一口氣,一把抓住那調皮亂動的酒瓶。
“龍客!”
對著瓶口,吧唧了幾口,一雙漂亮的杏眼瞇了起來。
“還挺識貨?!?/p>
“你要的東西?!?/p>
愣神間,一青色汗巾包成了一團,被扔在了她懷里。
韶尹突然知道這里面是什么東西了。
她驀地想到那時對小販說的話:
“大哥,他是我相好,我們是一對不顧世俗的斷袖,我喜歡你這根簪子,我相好是個富家公子,你看他那身衣裳就價值不菲,等他一過來你就攔住他,他會替我付錢的。” “妹妹,實話告訴你,那個青衫男子好龍陽,一直追著我不放,不信?等他過來你就說這盒胭脂是我喜歡的,他保管付賬…”
“我這相好對你不錯吧,發簪,胭脂,團扇什么的全給你買齊了。”
是挺不錯…呵呵…韶尹尷尬地挪開頭。青衣男子走至她身側,脫下外衫,放到草叢上,然后撩袍坐下。
韶尹斜覷了他一眼,面露鄙夷:“一個大男人,席地而坐怎么了?!?/p>
意泊遙望遠方,淡淡地金光涌進他泛著棕色的瞳孔,如同一顆琥珀。像是容納過天地間最廣闊的景色,懷中洶涌著一般人難以言語的噴薄情感。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僅僅是坐著,那股雍容自若的泰然便不得不讓人臣服。那襲青衫下面掩藏的,究竟是怎樣的靈魂。
韶尹不得不承認,她現在確實對他有了點興趣。
“如果你見識過納格瓦雪山下的巨鉗蟻,你斷不會想都不想地席地而坐。”意泊半晌才接了話,對著彼岸連綿青山,垂眸喝了一口龍客。
“你是軍人?”韶尹略微有些吃驚,在她的字典里,軍人和仙人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
“嗯,曾經是。在祁滄最東邊碧海流域與承景國打過幾年海戰,也曾在北方納格瓦雪山一帶鎮壓過流民暴動,還參與過云羅西邊的亞納爾沙漠滾沙寨的招安?!?/p>
這些分明九死一生的事情就這么毫不費力地從他嘴里脫口而出,若是聽不懂他話的內容,看他那自若的神態,以為是在吟詩。
“如今天下甚不安穩,且不說祁滄和承景就碧海歸屬的爭端斷斷續續已打了十幾年的仗,如今才有偃旗息鼓之勢,就連云羅同晉夷接壤一帶,近幾年亦是摩擦不斷。”
意泊蹙起眉,弧線優美的下巴揚起,將手里的龍客一飲而盡,濃濃酒氣直竄天靈,他方覺得有片刻的清醒?!?/p>
滾滾沙場下,那些殘星下翻卷的戰旗,直差入腹的銀槍,寥寂冷冽的狂風,帶著血濺梨花的灼眼,洶涌著撲向他滿是濕意的瞳孔,放肆地掃蕩著他心里最后一處柔軟。
那些都是軍人魂歸之處,亦是榮耀鑄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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