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天,無論山間,還是水畔,無論一草一木,還是一花一萍,都有著比春天更加蓬勃的生氣。
似乎一個不留意,石下就冒出了一支綠芽,樹干上就抽出了一支新柳,綠葉中就冒出了一個花骨朵兒。
黃燦燦的,綠幽幽的,紅彤彤的,粉嫩嫩的……
這么五顏六色,姹紫嫣紅的季節,我能用雙目看得清清楚楚,卻無法看到心里。
因為那里面占滿了東西,一點一滴的占滿。
有思念,有哀怨,有惶惶,有失望……更多的是支離破碎中漸漸串接起來的記憶。
“公子,有信!”小函興沖沖的踏過月亮門,拽著黃色娟裙朝我碎步跑來。
“信?”我耷拉著腦袋,依舊雙目無神的盯著眼前景致,略顯有氣無力。
我想,現在就是圣旨都不能提起我的興致了,更不用說什么信了。
“恩,是家書。”
我一個激靈彈起,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可以稱得上心靜如水了。可這么下,又覺得自己真是失敗啊,不就是封家書么,至于這么激動!
“是大公子讓人送來的。”小函輕聲說完,又拿眼偷偷瞟了我一眼,小心察看我的反應。
果然是蕭之蒿。
我的心情異常的矛盾,暗自高興,可又落寞,一顆心一會兒輕飄飄,一會兒又重重沉下,患得患失的,我竟然遲遲沒有伸手接信。
“小姐?”
“恩。”我又訥訥的點了點頭,然后接過信轉身朝西廂房走去,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函疑惑的怔了怔,隨即動作有些遲鈍的跟上,似乎很不理解我的反應怎么這么冷淡。
她一定沒有想不到,我看似平靜如水的表面下,藏著多么洶涌激蕩的心情。
突然觸摸到心中那份不愿為他人所知的隱秘感情,我頓了下腳步道:“小函,你就不用跟著了。”
“哦。”
沒有扭頭去看小函此時的神情,我抬腳徑直走進屋子,手中的信似乎有千萬斤重量,又似乎很燙手,只覺得握在掌心都沁出了細細的汗水。
輕快的帶上門,我在光線昏黃的屋里坐下,認真的看了看信封,封面上什么字也沒有寫,想必是蕭府下人親自送來的。我深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的撕開封口。
待展開微微泛黃的宣紙,我只覺得呼吸凝滯在那一刻——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宣紙上,齊整的柳楷墨跡,娟秀而不失鋒骨,似乎還帶著幾絲溫暖的風,風中攜著幽雅的墨香。
就這幾個字,而已!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若有所思的吟道,眼前仿佛浮現出蕭之蒿俊逸的身影在書案旁,眼角含笑,執筆溫柔的寫下這些字,萬千柔情,無數思念。
翛然心念一動——他能動手寫字了,那是不是意味著他身體好得差不多了?
對于自己這個想法,連我自己都深感意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對他牽掛憂懷,這又算什么呢!
而且,我依稀記得“陌上花開”這句話的典故。
五代十國的吳越國君十分思念自己歸省的王妃戴氏,于是給妻子寫了家書。但是一想到此時此刻陌上花開,景色最美,于是便隱忍著無盡的思念,反過來告訴妻子可以一路安心的賞景,慢慢歸家。意為——
田間阡陌上的花兒已經綻放了,愛妃可以一邊欣賞春色,看阡陌之上細柳如煙,路邊野外花若錦緞,一邊享受醺暖的和風,慢慢地回來罷!
實則欲催歸而請緩!
意思是說,娘子,你在娘家呆得夠久了,差不多也得回家了,不要讓為夫久等!
不禁訕訕的冷笑出聲,蕭之蒿這又算什么。
他知道我在這兒并不奇怪,反正他的爺爺都找上門來了,可是他給我寫這幾個字,難道不覺得很不妥當?分明是吊著人心,可是什么實際行動都不做。
還是說,他只是隨手寫寫,不涉及典故,也與風月無關?
“公子!公子!”
我正凝神沉思,門外又傳來小函焦急的呼喚,我皺了皺眉打開門。
“有人找您!”
“是誰?”
“小函不敢確定,看上去有點像是珺——”
“是我。”
我微怔,華衣明眸的楚寒珺便站在臺階下望著我。縱然仰視于我,可他揮灑自如的依舊是骨子里透出來的高高在上,還有無法遮掩的王者之氣。
“你怎么來了?”我將拽著信紙的手背到身后,隱約有些緊張的抓緊。
“魚游于釜中,雖生不久;燕巢于幕上,棲身不安。我的王妃,你該回家了。”語氣堅定,神情倨傲,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我有些頭疼,本來想揉揉太陽穴,可是一想到手中的那封信,只好左右晃了晃腦袋。
本來我就很懶,文學細胞也不怎么發達。可到了這里,動不動就是之乎者也,還有滿口的古言,要聽明白得費不少的腦細胞。
我繞了繞思路,楚寒珺話里的意思是,我長時間呆在紅袖閣寄人籬下很不應該,也很不合適,應該盡早離開。
不覺好笑,楚寒珺和蕭之蒿還真是形同水火之別,一個告訴我可緩緩歸矣,可一個卻迫切的要我立刻跟他離開。每一個一言一行,都能看出他們性格上的迥然不同。
又或者說,一個根本無所謂我離開多久,而另一個是真的想要與我朝夕相對?
可是在這個不屬于我的世界,誰真誰假又怎么是我這樣道行淺薄的人能夠猜得透看得清的呢?我沉了沉心,語氣低落的問道:“你怎么也知道我在這里?”
“之芩,你都說了是也知道,那必定還有其他人知曉。既然其他人會知道,沒理由我這個做夫君的不懂吧?”
楚寒珺邊說邊走到我跟前,因為靠的近,淡淡的,我能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龍涎香。
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話,男人如果不是想勾引女人,是不會灑香水的。
哼!看來這個珺王爺也不外如是。
又沒來由的想,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也是要利用我的?那么對他來說,我的利用價值又會是什么?
心上又是一陣彷徨,更多的是辛酸。我寧愿自己是無人理會的一個人,也不愿意炙手可熱的被所有人利用,這種滋味太不好受了,好像被趕上架子待宰的雞鴨。其他尚且不論,單說現在就是有個風吹草動,我都要花比別人多上很多的時間和心力去揣摩,去懷疑。
“我們還沒成親,你還算不上我的夫君。”我淡淡的回答,什么都覺得索然無味。
“命定姻緣,該誰的就是誰的!之芩,是不是夫妻不過遲早的事,我說過你逃不掉了!”楚寒珺瀟灑的揮了揮寬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正要使力掙脫,楚寒珺似乎察覺到什么,突然高挑眉頭,不悅的垂眸看向我的手。
“手上是什么?”
“沒,沒什么。”
我居然有被那捉什么在什么的感覺,心虛氣短的漲紅了臉,低垂著頭不再吭聲。
“那給我看看。”沉默相對了會兒,楚寒珺突然優雅而從容的笑了,可他的笑里藏著無數把飛刀,正蓄勢待發要對我的不順從進行凌遲處置。
“真沒什么好看的。”
楚寒珺的眼神頓時冷如冰霜,他漂亮得鳳眸微微瞇起,已經在告訴我他在動怒。默默無言中,他用力去抽扯我手中的信紙,我拽得越緊,他便扯得更重。
誒!
這個養尊處優的王爺啊,變臉比翻書還快上許多。
“呲——”
我與他霎時都向后踉蹌了下,信紙隨即撕裂成兩半,他眼一瞇,微怒的展開宣紙,我一個激靈,也倉促的攤開看了看。
該死!我這邊的一半全是空白的。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楚寒珺咬著字,語氣低沉,面色不郁。
“這是,是——”我單手絞了絞衣褶,想胡亂解釋一番,又覺得多說多錯。
“蕭之蒿!”楚寒珺終于控制不住情緒,忿怒的吼出了信末的署名,在撕碎信紙的同時怒容相向,看樣子好像也要將我撕個粉碎。
我咬了咬牙,索性一個字也不說,看他能把我怎么樣。可想歸想,我心里還是很害怕的,雖然他對我多是冷言冷語的虛張聲勢,可我還是很忌憚他的霸道獨裁。
“欺人太甚!你是他之小妹,亦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居然還敢以此身份自居!”
我無奈的翻了翻白眼,此典故流傳甚廣,楚寒珺一定是想到了,所以才會如此氣憤。
算了,有心無力,看都看到了,就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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