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看起來一切正常,與我們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分別,只除了在它周圍地上多了四十三個大小不一的香爐——我沒有一個一個去數,那么麻煩的事沒有閑到一定程度我大概是不會做的,之所以知道它的數量是因為我還記得青葵曾說過:這個村子里一共有四十三戶人家。
十二點開始的正月最后的集會祭祀已經結束。
貢品已全部撤下去,除了那只巨鼎,其他香爐里的香都早已燃盡,灰白色香灰有些散在地上,顯出幾分狼狽。
神已經不像是神。
如果沒有周圍濃郁的血腥味,它起碼能回復原本樹的樣子,現在看起來只像個滿身泥巴、氣急敗壞的紅鼻子酒鬼。
……
哎?
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來。
怎么回事?我想——然后眼前是刺痛的蒼白。
綠色,深深淺淺的綠色,風吹過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音,陽光穿過老槐樹的枝葉投下隨風晃動的光斑。
“今年的的夏天也很熱啊……”低沉年邁的聲音夾在碎碎的葉響之間。
它沒有聽到,依舊盤卷著身子,闔著眼睛。
“沒事嗎?這么高你打算怎么下去?”年邁的聲音里含著關切。
它一激靈險些沒有滑下去。
“啊啊啊……”那聲音比它更緊張。
“是哪一個?!”它抬起頭吐著信子張目四望。
“唉呀……對不起,我沒想驚嚇你……”
細長的脖子東轉西轉終于認定聲音來自于自己正盤臥其間的老槐樹。
“原來這是個樹精。”它態度傲慢。
“實在是老朽太唐突失禮……”老槐樹還在繼續賠禮道歉。
它終于心滿意足,說到:“好了,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你只需記住下次不要在我睡覺時驚擾,我脾氣不好,說不定失手對你做些讓你痛苦的事。”
它明明沒有手。
“是是……”老槐樹應聲諾諾。
……
又是午后。
“唉……”老槐樹長聲嘆息。
長長伸展開來趴在樹枝上的它也有些情緒低落:“對不起啊……難得我們成了朋友……”
“我真想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在我眼前只有望得見的這么點地方,什么時候看也沒什么變化。”
“如果你不是樹就好了……”它不覺說出,說出口的時候已經后悔。
故意大聲道:“你不是要成為土地神嗎?怎么有時間出去游玩!我和你不一樣,我只是條蛇,一只鷹飛過來也能要了我的命……”
“唉……”老槐樹更加擔心,“外面那么危險,你就不能不走嗎?你走了再也找不到誰能和我說說話。”
“那可不行,”它又變得強硬,“就像你想要成為土地神一樣,我也有我想做的事。”
……
又是午后。太陽從東面走到西面,沉下去。
……
又是午后。太陽從東面走到西面,沉下去。
……
又是午后。太陽……
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無聊的日子。
“我可真不愿意當一棵樹,”它自言自語唉聲嘆氣,“……我寧愿當一只馬蜂也不愿意當一棵樹。”
望著有農夫扛著鋤頭走過它就會說:“唉……但愿它沒有被人抓住。”
看到有馬車路過它就會說:“……但愿它走路時看著頭頂,不要叫人踩了,叫車輪子碾了。”
一眨眼過去一百多年,有一天它看見出殯的隊伍從自己身邊經過,忽然意識到——或許那條蛇早已經死了。
它認定那條蛇已經死去,它記得蛇曾經說過——蛇的壽命只有幾十年。
蛇離開后的幾十年早已經過去。
在它不知道的某一天,在它不知道的地方,蛇已經死去。
它覺得自己再也感覺不到快樂。
想成為神的愿望也是遙遙無期——它是樹,除了在地上投下一方陰涼它什么也做不到——它和世界上所有的樹別無兩樣。
……
那之后它不再專心修煉,或者吸取天地間的靈氣,只是整天整天的發呆,每天每天沒有任何變化。
因為已經失去等待的事物,所以它度過的日子連等待也算不上。
世界上再沒有比什么也不想更輕松也更痛苦的事。
為了逃避其中的痛苦它只有更舍棄自己的感情,舍棄了感情就不會再胡思亂想。
它終于完全忘記了蛇,忘記了自己,變得和天下間所有的樹相同,以樹的方式存在。
……
這一次是午夜。月光淡且涼。
夜里傳出女人撕心裂肺的驚呼和男人細細碎碎的念叨。
村子里依舊醞釀著安靜,但是在每座房子的黑色影子里都有細微的含著恐懼的呼吸。
“……又開始了……那是……”村東頭瘸子的聲音。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來了,來了……”這是那個平時瘋瘋癲癲的女人的聲音。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在剛剛那聲慘叫不遠。
“南無南海觀音菩薩……菩薩保佑……”大戶家瞎眼的老娘。
“嗚哇——”聲音被掐斷。
“看好孩子,不要讓他哭出來……”男人命令。
……仔細聽,全村的人竟然都還醒著——已經將近子夜了呢——他們拼命壓制著恐懼,如風中的葉子一般瑟瑟發抖。
老槐樹聽不出他們的驚駭怯懦,只是感覺到有些奇怪,只是稍微有點擔心他們明天早上能不能還有精神起來照顧田地。
它畢竟不是人,不知道人的弱小和恐懼,在它眼中人和爬在地上排成隊列的蟻蟲并沒有什么區別。
都只是每天按著與昨天相同的方式生活下去,都只會在某一天完全消失。
——像那條蛇那樣。
這幾十年它已經漸漸忘了那條蛇的樣子,有時連它到底是不是條蛇也不能確定,那條蛇留在它這里的只有每次想起它它心中的半縷惆悵。
唉……
但愿我從來不是一棵樹。
自墻壁的影子里傳出“噗答噗答”東西掉落的聲音。
老槐樹望過去。
月光悄悄移動,黑暗中有什么發出奇怪的哭聲,是不是哭聲實質并不能確定,好像從很深的地方、陰冷的地方發出的。
“噗答”“噗答”“噗答”“噗答”“……嗚……”
老槐樹拼力張大眼睛終于看見。
那里只有一團說不出形態的骯臟顏色和伸出的一只人的手,顏色移動,那只手便是一晃。
月光終于照到它身上。
黢黑焦黃中裹著女人上半個身子,只有半張臉和一只手露在外面。從它身上“噗答噗答”不停掉下的是它身體的顏色,分不出是血還是肉。
沒有見過的東西。
或許它能和自己說說話……但愿它不介意和一棵樹說說話……
那東西沒有腳,蝸牛一樣拖動身體,在地上留下一條冒著白氣或者白煙的“哧哧”響著的痕跡。
老槐樹一心想著該如何向它搭話,拼命地想著怎么能讓它不會討厭自己。
說不定它和蛇一樣最終還是要走的……
老槐樹感到痛苦,忘記蛇之后這幾十年來第一次感覺這么痛苦,一瞬間它似乎明白自己為何那么思念蛇,為什么這樣哀傷。
一直以來在它身邊,出現過許許多多人、獸、鳥、花……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卻只有它自己——因為它是一棵樹。
……它早知道自己是棵樹,卻到今天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是棵樹。
它決定不再開口,讓那奇怪的看上去有些沉悶的家伙走過去,雖然它走過去或許便再也不會回來。
老槐樹哭了——它并沒有哭過也不知道怎么哭。
但它哭了。
從葉子上細細的水滴下來。
“……嗚……”那東西慢慢轉了下身體向它走過來。
老槐樹依然沒有開口。
那東西靠著它的樹干停下了,再也一動不動。
很久很久,漆黑焦黃混著暗紅……說不出顏色的影子變得透明——可以看出是透明的頂著頭盔的士兵的樣子,女人的半個身體從愈漸透明的影子里滾落出去。
老槐樹擔心了兩秒這才發現那原本就不是影子的部件。
“謝……謝你,”士兵的影子說,“我……覺得……好多了……”水氣一般消失在空氣里。
果然還是走了,到底還是走了,終究留下的只有一棵樹。
但是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它覺得并不十分難過,它也覺得……“好多了”。
……
睡夢中一腳踩空的感覺。
視角轉換,我發現自己正警惕的望著老槐樹并且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從它旁邊走過去。
混亂……混亂……混亂……
身體在機械運動,終于走過了老槐樹……應該是走過了,但我好像還留在那里。
混亂!
我蹲在路邊干嘔……已經可以望見青葵的家……看起了卻那么遙遠。
絨球從肩上跳下來變回狐貍的模樣。
“你快些回去吧……”它說,正說著視線里闖進了兩只白色蝴蝶,它們翩遷飛舞落到狐貍身上——
“那時候要不叫他們在石像上刻了名字就好了。”狐貍嘆息。
倏然消失。
肚子叫起來……好餓……
我慢慢站起來,舉步——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
……
四周只有過分的安靜,沒有雞鳴,沒有狗叫,沒有蟲鳴……哦,已經是冬天了嘛。
呵呵……
稍微有些開心——因為我終于知道應該殺了誰了。
哎?
很開心,很開心。我從來也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開心。
殺了TA我一定會更開心吧?
笑聲傳出。
……
眼睛!
沒有察覺是什么時候出現的,青葵的姥姥駝背彎腰拄著支拐杖,嘴里吹著氣,皺紋里的眼睛似有若無的看著我。
“婆婆好。”低頭拉上圍巾,我隱藏了笑意。
為什么?
當然是因為……哎?
我悄悄將指甲刺入掌心。
青葵的姥姥用拐杖指著我——好像怒氣值已滿打算殺出必殺技。
“……回去吃飯……小葵在等你……”她說。
“哦……”我低聲回應,然后提心吊膽從她身邊走過去。
血從掌心流出,但一點也不疼。
真的……一點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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