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饒神思一頓，腦海中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在那皇宮大殿上的一幕。執劍刺死幼子的皇帝，叫著她“言姑姑”的小皇子，還有鬢發霜白，撞墻自殺，瀕死時還往前伸著手想要觸及自己兒子孫子的老太后……她雙眼漸漸模糊，淚水根本不由控制地淌下來，雙拳緊握卻覺得周身力量抽離，只有更冷、更痛，就連游弋在周身的冷風也高不過她身體里血液的冰度。

“冷之言，其實在光煌大殿上，你是想救他們祖孫三代的，可對？”軒轅二少背脊挺得筆直，雙目如炬：“故意將話說得那般決絕，透露出想獨逃的意圖，將所有人的視線都轉移到了你身上，讓所有人都以為蕭氏祖孫是困獸在山，無法脫身。你劫持我的時候恐怕心里已有計劃，打算要讓他們逃出去，只是你萬萬沒有想到燕季帝會如此抉擇，竟然會揮劍殺子自縊。”

“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夏饒冷冷開口：“我心中想什么，你豈會知道。”

“不說猜得中十分八分，五分六分還是有的。”軒轅無央翹腳穩坐，卻又換了副閑談姿態，聲調不變地宛如是在和好友交談：“蕭氏皇族占領紫檀城三百余年，皇族最為隱秘的密道非到萬不得已不會打開。隆兆太后在我面前都敢說讓你帶著蕭氏皇子沿密道出逃，那這密道自然就更是隱秘至極的，而你能得隆兆太后重托，如果不是有本事，那么便是深受她信任，或者兩者兼有。但你的回答卻讓我疑惑。”

軒轅無央停頓了下，方緩緩站起，移步到了夏饒身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若說你識時務，那么便該對我俯首帖耳，求我饒命；若說你念舊情舊義，那也該順從隆兆太后之意帶小皇子逃脫。可你兩者皆不選，態度模糊，自成一方，是何緣由？”

“與你何干？”

箍住膝蓋腿彎處的手臂越發收得緊窄，夏饒整個人團抱在一起，牙齒上下打磨的聲音似乎都能聽見。“自古成者為王敗者寇，如今說這些，以勝利者的姿態向我發問，不覺得多此一舉？”

“不，這必須為之。”

軒轅無央轉身背對她，望著那一條幽深的、似乎探不見底的牢房通道，目光拉得老長。

“時機還沒有成熟，大曌皇朝雖然死了皇帝，但親族仍在，勢力尚存。恭親王、士親王、孤親王三人統領大曌朝綱多年，又有誰能保證他們對皇位沒有野心？我觸及的不過是皮囊，真正的根基，不是那般容易挖出毀損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非到那個時刻，我不可能再次出手。”

“你與我說這些做什么？”夏饒冷聲打斷他：“我不過是一個階下囚，向我傾訴你的血淚史和矛盾觀是不是太可笑了！”

“冷之言！”

軒轅無央爆喝一聲，猛地轉頭直直盯著抬頭看著他、目光冷冽的女子。“你如今不是蕭氏皇后的屬意人選，也召喚不了冷家幕僚死衛來救你，你不過是菜板上的魚，翻不了身。同我耍嘴皮子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所以，你長話短說，直切要害不是更好？！”

夏饒冷嗤一聲，緩緩放開自己的手腳。鐐銬相磨的刺耳聲聽得人牙緊，行動間因為碰撞而發出的“叮叮”聲竟還有回音。

“如果我沒猜錯，你來這兒只是為了軒轅無天要我的這個要求。想談條件就拿出誠意來，假惺惺地同我玩什么花招？縱使我現在雙手雙腳被縛，你也不見得能討到多少便宜！”

夏饒起身站定，姿態昂揚竟不輸于與她對站的軒轅二少。一身清冷光輝，白衣黑發糾纏，眸光堅定無畏，傷處滲血紅得妖嬈。

軒轅無央默默與她對視，目光觸及她白皙的臉頰。因為憤怒開口而染了血色的櫻唇緊抿著，挺翹的小鼻子上掛著幾滴細小的汗珠，睫毛長密，卻一眨不眨，那雙清冷的眼大膽而孤傲地看著他，他竟能從那黑色眼仁里望見自己清晰的影子。

惟姝麗人，冷照傾國。冷門世家的女子素來有容貌和智慧并重，禮儀和閨范同存的殊美贊譽，當真配得上“傾國”一詞。

軒轅無央竟然不敢繼續對視上她的眼睛。夏饒一個抬步，鐐銬驚響。女子昂首挺立，無懼軒轅無央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身量優勢，赫然冷聲開口：“要我，殺了他？”

不難看出軒轅無央與他那哥哥之間沒有親情可言，要骨肉相煎也不是什么難以接受的事情。封建時代本來就是冷血無情的，人命不過如螻蟻般稀松平常。她要活命，如今只能聽從他的吩咐。

夏饒簡短的問句卻把軒轅無央難住了。他沉思良久，靜默不語，夏饒卻也未曾開口打斷，只是腿上有傷，頭又有些暈眩，寒冷饑餓一并襲來，竟讓她有些站不住了。

“軒轅無天生性嗜色，你不可能完好地出來。”軒轅無央輕聲開口：“這輩子，也算是毀了。”

“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毀不毀，也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夏饒默默閉上眼緩過暈眩，退步坐回椅上，復又睜開眼睛：“不要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出來，那好比當了妓女還想立塊貞節牌坊，怎么看怎么讓人覺得好笑。”

“好。”軒轅無央忽然朗聲開口：“冷之言，冷小姐，你有什么條件？”

與人交易自然需要雙方互惠互利，條件擬得好，自然皆大歡喜，條件稍有偏差，交易不成不說，或許還會生出嫌隙。夏饒探手摸著冷硬的鐐銬，輕吐檀口：“我希望，世間再也沒有冷之言這個人，我可以活得隨心所欲，可以活得自由瀟灑。”

軒轅無央一愣，驀然大笑：“這亂世，哪會有人可以如你所說，活得那般安逸自在！”

“如果沒有，那么我希望我是第一個。”

夏饒字句鏗鏘，絲毫不猶疑。軒轅無央負手而立，腰間槍配襯托著他冷硬剛毅的側臉更顯出他為人的狠絕果敢。他看了夏饒半晌，終于開口道：“好，我如你所愿。”

“那你的條件是——”

“留他一條命就行，其余的，你看著辦。”

“成交。”

夏饒深吸一口氣，又一次閉上了眼睛。軒轅無央背手而出，漸漸走向來時的路，臨近門前卻又轉頭看向那依舊閉目休憩的女子，啟口問道：“這一去，你清白必然不保，或許還會落下終身殘傷，冷門尊嚴不再，一生榮耀毀于一旦。如此，你也愿意與我成就交易，只為換得你所謂的自由瀟灑？”

女子沉默良久，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卻忽然聽到她清麗中摻雜了嘶啞的聲音。

“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得到一些什么，就要付出一些什么。得與失不過如此。無舍，哪來的得。”

軒轅無央靜默，而后又開口問道：“那可否回答我，為何在光煌大殿上那般作為？”

夏饒身形一頓，瘦弱的身軀在白色囚服下輕微一顫。

“你問我？可惜，我也不知道。”

軒轅無央默默凝視了她一眼，終于還是跨步走了出去。夏饒在他身后緩緩加了句：“任務不會失敗，你必能得償所愿，君子之言如松如柏，能扛九鼎，務妄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