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所在的開發區往北走,路過一片正在開發的建筑工地時,彌漫著一股灰塵和汽車尾氣的味道。我抬頭望向空中,一層霧蒙蒙的米黃色灰塵浮蕩在大氣中,形成一種灰色的云層。這樣的天空使人區分不了現下僅僅是晴天還是多云。
穿過這片工地,就到了正東村。正東村與我們老家從外形來看,沒有什么大的區別。旁邊的一所小學學校的外墻上依舊印刷有“人民教育為人民”、“少生孩子多種樹”的字樣。按照王璐璐的說法,過了學?;@球場,前行二百米,丁字路口有一個干菜店,干菜店的名字叫李胖子干菜店,這是一個典型特征。干菜店的右側有一個小小的胡同,穿過胡同走到深處,里面有一個小院子,她和她的媽媽就住里面。
此時,我的捷達車停在了干菜店的前面路邊。
車沒有停穩,我就看到了小胡同。
我抱著一箱子從全省各地搜刮來的土特產,心情頗不平靜地沿著胡同走了進去。胡同的長度不算短,寬度僅一米有余,如果從里面出來一個人,推著自行車,迎面向外走,需要側身才能讓過去。我不知道這樣的地方,如果進家具會怎么樣。不過以現在政府的發展態勢,這個村還能存在與否也未可知。
所以,我有很多的疑問想要問王璐璐。一是她們怎么能找到這種地方,二是她們何時就就找到了這地方,三是她們計劃要住多久等等。
胡同走到頭,面前有一道門,門頭是用青磚堆砌起來的,頂端還有幾片綠瓦。門框內裝了一扇破舊的木門,門上沒有鎖,掛了一個鐵褡褳。木門虛掩著,我聽到一個女孩子唱歌的聲音,于是我輕輕地站在門邊聽。
這是一首東北民歌,經常由大人哄小孩子睡覺的曲目,《搖籃曲》: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聲/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啊/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的那個睡在夢中嗯啊/小鴿子、展翅飛、咕咕它叫兩聲啊/小寶寶、睡夢中、微微他露了笑容/眉兒那個輕、臉兒那個紅、蛐蛐兒叫連聲啊/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的那個睡在夢中嗯啊……”
我不忍心打斷這和諧中的寧靜,也不忍心破壞與嘈雜的外界似乎完全隔離并且安靜的氛圍。除了歌聲,院子中竟然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遠遠出乎我的意外。在輕輕吟唱的歌聲中,我聽到了豐富的母愛之意。胡同中的墻根長著一棵細細的槐樹,我便將身子靠在槐樹聽。聽起來唱者的聲音,竟和王璐璐的聲音有幾分相似,但從來沒有聽她說過自己有孩子,我很好奇,于是偷偷伸著腦袋看。
于是,我看到了震撼的一幕。
這個女孩子,果然是王璐璐。
王璐璐腳上一雙滿是裂紋的陳年男式拖鞋;瘦瘦的長腿上穿著常見的普通女孩子穿的天藍色牛仔褲,牛仔褲洗的發白,似乎有個別地方還真露了洞;上身一件寬大的T恤,如果和時尚搭上關系,那就是跳街舞的小姑娘穿的那種衣服;烏黑發亮的頭發用一個繞有毛線的橡皮筋捆扎在腦后,把長發變成了一團盤著。
她輕巧地坐在一個小小的板凳上,雙手輕輕搖晃著一個可前后晃蕩的搖式藤椅。
藤椅上躺著一位算不上老年的婦女,看起來年齡也僅僅在五、六十歲的樣子。這位婦女看起來干干凈凈,頭發一絲不亂,頭上偶爾有縷縷的白發,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某個方位。身上搭了一條薄薄的毛巾毯子。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幾只麻雀蹦跳著在地上覓食,嘰嘰喳喳地叫。
王璐璐顯然不知道我的存在,還陶醉在《搖籃曲》之中。
我縮回了脖子,這樣的場景觸動了我。
甚至我有些后悔我為什么要打電話騷擾她,顯然我的出現會嚴重破壞她們母女之間的平靜氛圍,看她們母女倆安靜地坐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鼻子酸酸的。
既然早上出發時,我已經說過了要來,那么只有把說過得話做到,期望我千萬不要打亂她們之間的這種平衡。
我輕輕地敲了敲木門。
王璐璐扭頭看,她見我站在門口,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對我說:“啊,你過來了,過來也不提前說一聲。你等我一下,我進屋子里換身衣服出來?!?/p>
我回頭抱了紙箱,移進了院子。
老太太的目光依舊盯著地上的麻雀,沒有任何表情。我心說,老太太什么病呀,心情不好到這種程度,連客人來了都沒有表示,但我可不敢說。
王璐璐從里面跑了出來,只見她換了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配了一個小披肩,頭上的頭發不知什么時候也放了下來,變成了順順的披肩長發,長發一根根很縷順,就像一條黑黑的瀑布自然向下垂著。顯然她的雙手都沒有地方放,從地上操起剛剛坐過的凳子,放到我的身邊過來,自己手足無措地轉了一圈,又跑進屋子去,過了幾秒鐘,操了一個相同的凳子放在剛剛坐過的位置上。
我抬頭看了看院子,院子很小,看起來大概十來平米,周圍其他建筑和圍墻把院子遮蔽的嚴嚴實實,幾乎看不見陽光,這也是因為現在天還比較早,太陽還在正東方的原因。但如果想看天空,只能抬頭向上看,站在院子里很容易想到“井底之蛙”這個成語。其實她所進的房子也比較陳舊,墻上開有一個木門框,就和入院的門很一致,房子的墻體還是用幾十年前的青磚堆砌起來的,房子內光線非常暗,我也看不出所以然。
我腳下的地板鋪了磚,也許是年代久遠長滿了綠苔,但因為夏日陽光和人的走動的原因,綠苔變成了干草狀,但從外表來看改變不了它就是綠苔的事實。
王璐璐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說好,與那天我見的站在大街上發傳單的制服美女截然不同。
今天見了我,她滿臉通紅,給我的感覺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還是我先開了口,我們坐下來聊聊天吧。
王璐璐想起來什么,剛剛坐下就要站起來,問:“小書,你要喝水嗎,我去給你倒杯水?”
我連忙攔住了她,說:“算了、算了,我剛吃國飯,出門剛喝的豆漿一點都不渴?!?/p>
我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的觀察過王璐璐,現在和她面對面,和在售樓部和她面對面,顯然讓我覺得又是兩個人。她的皮膚還算不錯,眼睛依舊很大,眼皮很雙,一旦看著你,會有一種觸電的感覺。但從她的眼窩和氣色來看,顯然沒有休息好過,皮膚的色澤有點暗。和我的馮小樂比起來,小樂比她青春靚麗的多。同是漂亮的女孩子,但生活條件不一樣,造成的差異也很大。
王璐璐終于開口道:“我們家的條件不好,你將就點?!?/p>
我說:“璐璐你這話說得有點客套了,我們是多少年的朋友啊,你還說這個。”
她靦腆地笑了笑,欲要開口說話,嗓子似乎有點不舒服,清了清喉嚨,看著旁邊的老太太,道:“這是我媽媽?!?/p>
我說,“我知道,我一看就知道,你看阿姨的眼皮雙得,一看她年輕時候就是一個美女,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p>
王璐璐的臉又紅了,想了想說:“自從我爸爸去世以后,她天天哭,天天哭,本來自己的身體都不好,過去曾經動過手術。醫生說過不然她傷心,可是傷心是沒有人能控制得了的,結果時間長了,眼睛不好使了,神經也出了問題,現在又有點老年癡呆的癥狀。我都不敢離開她一步,恐怕她自己不說話跑出來?!?/p>
我聽了這段話,心里像針扎般地難受,如果放在我身上,我估計就要崩潰掉,她一個女孩子三年不知道怎么挺過來的。但看著她平靜的樣子,我不忍心去觸動她敏感的神經。我輕聲地問:“你現在上班了,阿姨怎么辦?”
她輕輕地說:“一般是鎖在家里面,把前面的木門鎖上。這個房間的門開著,有時候她在院子里曬曬太陽,有時候進屋子里睡覺,反正很多時候,我也不放心,不放心又能怎么樣,頂多回來的頻率高一點。比如,售樓部有外部促銷廣告活動了我主動承擔開發區這片區域,中間早點發完傳單,做完廣告就可以往家趕了?!?/p>
作為一個同齡人,我突然覺得自己像畜生。我每天過的是紙醉金迷、燈紅柳綠、鶯歌燕舞、卿卿我我,哪會料到,我曾經童年相處的心愛女孩子背后竟是這么一種生活狀態。我雙手抱著臉,痛苦異常。我開始后悔和檢討,我思念熱情的火山,躲在小屋子里痛苦喝酒的時候,我受到的煎熬是多么沒有價值。
我想起了些什么,問:“這么多年你們家在哪里生活呀?怎么能租到這個小院子呢?”
她輕輕地說:“這就是我的家,我自從小學五年級搬家后,我們家一直呆在這個院子里。房子是我爺爺當時領著堂叔、伯,還有我爸蓋起來的。后來,因為我爸工程施工的原因,我們去了你的那個老家附近,因為我爸是工人。后來,工程結束后,我們全家又回來了。”她邊說,邊將她母親推開皺在一起的毯子拉展。
我點了點頭,明白了過來,原來是這么回事。
我說:“你剛才唱得民歌真的很好聽!”
她臉又紅了,道:“我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學了歌曲唱給媽媽聽,媽媽聽了心情很穩定,病情也穩定,這樣不容易出問題。她的事情少了,我就少操些心,能出去多掙些錢,給她看病。你知道,現在看個病也需要花那么多錢,我根本不敢,也不方便去醫院?!?/p>
我點頭,表示理解。
我還對一個問題好奇,我問:“難道你沒有找個……我的意思是說,找個男朋友,或者,老公,替你一塊照顧你媽媽?這樣你的擔子不就減輕很多嗎?”
王璐璐的臉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道:“誰會愿意找一個對象,對象后邊還背著一個娘呢?這些事情我都看開了!”
我的心突然感到很痛。
但我不能在她面前哭。你不用仔細看,她就是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我相信后邊肯定有一個長長的隊伍在追求她,也許有一多半的人會選擇逃避,但我總認為會有正直善良的小伙子站出來。
我還有問題,我問她,那你這些年怎么上的學呢?
王璐璐道:“我在南郊的財經學院讀信息管理,也拿到了本科畢業證書,但我們學校名氣很一般,所以,當時想找一個穩定的工作也不容易?!?/p>
我心“騰”地震了一下,道:“你認識舒小燦么?”
王璐璐很好奇地問,“你也認識舒小燦?”
我說:“認識呀!”我心里想,不但認識,而且我們互相高壓電了對方好幾年。
王璐璐說:“舒小燦和我同班同學呢!大學畢業后,據說去了南方。哎呀,離開大學的日子,真的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了,嘻嘻,當時,我們兩個還被評為系花第一和第二呢,那時我多年輕呀?!?/p>
我有點發懵,她們兩個怎么能扯在一起呢。
我暈暈地問:“那你肯定是系花第一!”
王璐璐有點不好意思,說:“也不絕對啦,她氣質第一,大家都夸她自信,氣質好?!?/p>
我呵呵補充道:“那自然你長得漂亮。”
她的臉又顯得有點羞澀。
這時她媽媽突然伸手,拉王璐璐的衣角,王璐璐道:“我媽該去上廁所了。我得扶著她?!蔽疫B忙起身幫忙。于是,她媽媽左右兩只手一個人,一手一個人,穩步進了衛生間。然后,我松開手,退了出去。
當再次回到藤椅上時,她媽媽目光竟然注意到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璐璐,嘴角起了笑意。然后,她媽媽張了張嘴,看著我道:“女婿!”
我的臉刷地一下,熱了起來。
看了看璐璐,她的臉也紅了個徹底。她趕快摸了摸她媽媽的手,在媽媽耳邊說:“朋友……媽媽,朋友……媽媽!”
可從她媽媽的表情看,依然很堅定地道:“女婿……女婿……我要女婿……”
我突然又有種想哭的沖動,我對璐璐說:“要不我給阿姨唱首歌曲吧,她是不是今天看到我,聽到我們說那么多話,有些沖動?”
王璐璐默認地點了點頭,我腦海里想起一首歌。歌名我不知道,歌詞是這樣的,我輕聲唱了起來:“路邊開滿野菊花/飛來一只小烏鴉/不唱歌也不玩耍/急急忙忙趕回家/她的媽媽年紀大/躺在窩里飛不動/小烏鴉叼來蟲子/一口一口喂媽媽/多可愛的小烏鴉……”
然后,我分明看見王璐璐躲在一邊擦眼淚,這堅強的女孩子啊,卻被我的兒歌唱哭了。此時,我不能哭,我要笑著為阿姨唱歌。她媽媽隨著我的歌曲輕輕晃動著藤椅,嘴角泛起了安穩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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