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我家的方向走。

王璐璐低頭，不再向前走，突然問道：“我會不會影響到你女朋友和你的關系？”

我楞了一下，問：“你說什么？”

她的目光分散，不知道看著什么，只是輕輕地在問：“我跟著你學車，會不會影響到你和你女朋友的關系？其實都怪我，我不該跟你說學車的事情的。我想改變主意了，小書。”我看得出，她說這些的時候并沒有什么表情。

我很是吃驚，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

王璐璐輕聲說：“我知道，她姓馮！我決定改變主意了，我害怕別人誤解的目光。”

我依舊很驚訝，反問：“你怎么知道她姓馮呢。”

王璐璐自信地說：“她是一位日本女士，她叫馮口香甜。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姓馮。”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她的鼻子笑，笑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我的笑，其實很尷尬，我似乎要掩護些什么，可是，我實在不知道為什么要掩飾，這樣對馮小樂似乎太不公平。一方面，我一直提心吊膽地擔心她和那個酷酷的小伙子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卻刻意掩飾自己的一切，而且是在另外一個女孩子面前掩飾馮小樂的存在，這不太搞笑了嗎。

我咬咬牙道：“是的，馮口香甜是我女朋友，但她不是日本人，她是我們本地人，她叫馮小樂。我和女朋友的關系真的非常非常好，我非常非常愛她。璐璐，你明白嗎？所以，是誰都撼動不了我對女朋友的愛，那么，我們之間的朋友關系，就可以非常坦誠了。你需要我的幫助，我可以在陽光下正大光明的給你幫助。即使你不需要幫助，作為我這么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做一點舉手之勞的小事又何必遮遮掩掩，對不對。我們需要自己做一個坦蕩蕩的人，記住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蕩蕩！我們是真正的君子。”

王璐璐微笑，道：“讓你見笑了，小書。我不是君子，我……我……只是害怕，害怕而已。如果你是坦蕩的，我又為何不能坦蕩蕩呢？”

我看基本說服她，問：“那你到底還學不學車？”

王璐璐倔強的問：“我為什么不學？有這么厲害的老師教，不用去學校就能拿駕證，這樣的好事哪里找？”

我笑著說：“這才是我心目中堅強的王璐璐，小鹿！”

王璐璐俏皮地反問：“還不快去開車？”

我稍息立正，敬禮道：“是，女管教。”

王璐璐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牙齒笑，這是燦爛的笑，真正會心的笑。就像早上的第一抹陽光，照在我陽臺上吊蘭的那一抹陽光。那六顆潔白的牙齒，就像吊蘭開在窗欄上的白色小花。

開車途中，還沒有到她的家，我強烈要求她坐駕駛位，我坐在副駕駛位置，反正從工地到正東村，路上幾乎沒有人，把檔位掛到二檔一下，我認為沒有一點安全性的危險，如果有，只是這輛可憐的捷達。即使撞著路邊的石塊，露肩又怎地，只要人是安全的。況且在低檔狀態下，我在旁邊的隨機應變就能把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可是，她竟然連油門離合都不分，摸了摸方向盤就緊張到哆嗦。我強烈的要求只好作罷。

剛回到駕駛位，我的手機就響了。王璐璐笑了笑，將手機瞄了一眼，遞到我手里，道：“你的日本女朋友，馮口香甜女士。”

反倒是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喂，笨蛋。”馮小樂在對面直接喊道，我感覺這嗓門開的，王璐璐肯定可以聽到。

“喂，丫頭。干嘛呢？”我問。

“今天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嗎？”馮小樂問。

我有點糊涂，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呀？”

馮小樂豪爽地笑了笑，道：“今天是星期日哎，你知道你幾天沒過來了么？你知道你欠了我多少頓飯了么？我等你為我做大菜呢……”

我看了看王璐璐，道：“小樂啊，我今天……今天真有事，要不晚上我過去吧，今天白天的工作業務還很重。真走不開，晚上，晚上好不好？”

馮小樂叫道：“算了，你不來算了，那我找我們同事出去逛街了啊。”

我說：“好的。玩得開心一點兒。”

馮小樂停頓了一下，道：“對了，下一周末我們公司有一迎國慶中秋雙節晚會，一直在彩排節目，如果你哪一天不忙了，可以過來看我彩排啊。下周六晚上正式表演節目，我有兩個呢，一個獨舞節目，一個時裝表演，比較有意思的，我們正在策劃呢。”

我又有點發呆，想不到我的女朋友這么多才多藝，過去也沒有聽她說起過啊。我這么一發呆，馮小樂又叫了起來，道：“發什么呆啊，笨蛋，記住了啊。”

我點了點頭，道：“知道了，抽時間一定過去！”

我們同時掛了電話，王璐璐又嘟噥了一句，真是耽誤了你不少事情，看我白了她一眼，然后就沒有再說什么話，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我加了油門，往前沖去。王璐璐攔住我，說：“別著急，一會兒慢點，我的電瓶車停在工地的邊緣。”

我好奇地問：“早上跑步還騎上車子？”

王璐璐白了我一眼，說：“開發區離我家那么遠，我怎么可能跑得到，如果每天來回跑十公里，我怎么還能上班，真是個笨蛋。”

我不好意地撓了撓自己的頭，反問：“你怎么不在村里買呢？”

王璐璐說：“村里哪有賣早餐的？有時候我會做一些，有時候我推著車子出來，放在工地附近，跑上一段路。如此而已。”

我嘿嘿笑了笑，道：“的確，你每天如果跑那么遠，的確可以算是典型的女超人了。”

王璐璐又笑了。

我的余光看見她的笑，心里說不出的舒坦。

到了她停車的地方，我嫌她速度慢，告訴她說，你在后邊呆著吧，趁早餐還熱乎，我開車先送過去，等你到家將車子放回去，我們再返過來，我教你。王璐璐見我猴急的樣子，有什么話要說，似乎并不同意我的一件，但控制不住我的車，只好點頭表示同意。

我腳踩油門沖了出去。

到了李胖子干菜店門口，我將車停好。提著早餐出來，看見一個身體溜圓的胖子窩在門口，享受早上溫和的日光浴。我噗嗤笑了一下，心道，果然是個大胖子。我低頭鎖車，轉身進了胡同。

院子里，王璐璐的媽媽坐在正屋門口，眼睛盯著門外，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的膝蓋上依舊搭著毛毯，就這么盯著一處方向。似乎感覺到我的身影閃了一下，她的目光緩緩轉了過來，也許天氣逐漸轉的有點涼意，她的衣服明顯加厚了。看起來雖然是些老式粗布衣服，但看起來比較干凈，明顯是她乖女兒伺候的結果。她的表情與上次我見到的情況相比，似乎的確又有些不甚理想，因為，我依稀記得上次見了我，至少還能有心情興奮程度的轉變，而現在，她只是漠然地看了看我所在的方向，眼睛已經沒有那次的神采，即使上次也的確沒有什么。

見到她的樣子，我鼻子酸的厲害，但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如果此時院子里能飛來幾只麻雀，是不是唧唧喳喳的叫聲，能吸引她老人家的目光呢。可是此時，院子里明顯沒有麻雀。在這個時候，這些飛鳥到底去了哪里呢？

我將還有四成熱度的豆漿插上管子，送到她的面前。她低頭看了看，雙手緩緩移動接過，捧起來，升到嘴邊。我不禁一陣欣慰。王璐璐的身影也到了院門口，將車子推進門，靠邊停下來，大叫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看見我在喂老太太喝豆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不知道怎么伺候我媽，還是我來吧。她現在用不好管子，我一般使用勺子。”王璐璐利索地進了屋子，找了一個小碗，從我手里接過豆漿，倒在小碗里，然后將熱水瓶里的水倒在一個不大水盆，將小碗放在熱水中間，原來是二次加熱。

等熱好了，王璐璐端到母親面前，一口、一口用勺子喂母親。

我站在一邊，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只是想要流淚。但看到她們母女那么自然，那么與院子靜謐的氛圍一致，覺得自己的流淚是不是有點太傻了，或者叫太不識趣了。于是，拼命忍住。

王璐璐邊熟練地喂自己母親，邊說：“我不應該讓你來我們家的，凈給你添堵！”

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來反駁她，我平靜了一下心情道：“璐璐，你說哪里話，如果我能做些什么，讓你少累那么一點點，我就會真心覺得，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王璐璐笑了笑，道：“如果你想幫我，一會兒好好教我開車。”

我嘿嘿笑了笑，道：“沒問題。”

王璐璐喂完母親豆漿，將包子一點點撕碎，用溫水泡了泡，再用勺子遞到母親嘴里。她的這些動作很連貫，不知道每天做了多少次。她知道我一直盯著她看，但很自然地說：“其實，我應該早點學開車。”

我問：“為什么？”

王璐璐道：“我媽的身體在變差。”

我問：“老太太到底哪一方面病情變得厲害？”

她苦笑了一下，道：“這是沒有辦法的，由于人出不去，我爸爸去了之后，她心情一直很糟糕。然后又老坐著，時間長了，除了精神因素，對身體健康影響最大的其實是心腦血管病。我又沒辦法在家里一直呆著，沒辦法督促她活動身體。”

我有疑問，問道：“現在老太太的狀態，如果沒有人一直在身邊，怎么可能生活呢？白天可是一整天呀。”

她很堅毅地說：“所以我辭職了！”

我問：“你辭職了？什么時候開始？”

她說：“上周五！”

我問：“可是，可是如果沒有你的工作，你們的生活怎么維持？”

她笑了笑，道：“我省吃簡用好幾年，已經給我媽準備了很充足的養老金，雖然沒有買上養老保險，但這幾年房產市場形勢好，我的提成還不錯，所以你放心，資金這一塊，短期內壓不跨我。”

我心中開始說不出來的痛，這種痛不同于以往經歷的所有的痛苦，這種痛，明明被莫名的感動包圍著。但是我知道，你王璐璐就是再能掙，也擋不住母親的身體向不良的方向發展，是不是總會有燈枯油干的那一天。但這種話我又怎能說出口。

我安慰她說：“既然辭了職，不如天天帶著老太太經常走走路，活動活動身體。”

王璐璐說：“這一點，倒是天天在做。但她現在心情并不好，不太愿意走動。我只好在臥室里給她按摩，捏捏肩、揉揉腿，做我這個女兒應該做的事情。其它我都看開了，人都有走的那一天，我媽也不例外。”

看著她說自己母親的這些話，我只能認為生活已經把她的性格磨平了。

她沒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只是在被動地接受著。

王璐璐忙完了喂飯這一工程，趴在媽媽耳朵上大聲說：“媽，我要和朋友出去辦點事情，不到中午肯定回來，你在家等著我。好不好？”

似乎老太太還真有點反應，眼光終于向上翻了翻，看見了我，嘴角有了笑意。

王璐璐也笑了，輕聲道：“我媽還渴望著見我男朋友呢，結果最近這個冒牌的來了兩、三次，還真把她給哄住了。”

聽了這句話，我的鼻子又被什么東西沖了一下。我有一種沖動，緊緊抱住她的沖動，但我知道，這一點絕對、絕對是不可能的。我要尊重她，我內心也真的尊重她，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有力的肩膀給她靠，我肯定很欣慰。不知道她這么漂亮，心理這么成熟，為什么沒有男朋友，上次她說過，她又一個老媽，交不到合適的對象，對于這一點，我只是半信半疑。于是下決心，待會兒有合適的機會我一定問問她。

然后，王璐璐有湊到母親耳朵前，問要不要上廁所，待老太太有主動反應的表示，便又費力地伸出胳膊，架著母親去衛生間，我站另一側幫忙。到了衛生間門口，看到王璐璐給母親買的簡易便盆，可以坐著解決問題，于是我退了出來。

等徹底安頓好她母親，我們兩個一起出去，到了捷達車旁。

王璐璐沖曬太陽的胖子道：“胖叔，我不在家的時候，麻煩你隔一會兒幫我看看媽，我謝謝你啦。”

李胖子從躺椅上站了起來，看著我的臉，一種可以察覺的笑容浮現在他的胖臉上，他高興地喊道：“交給叔了，丫頭，你們就好好玩吧，中午不回來都沒問題，叔幫你解決。”

上了車，我問：“你們都認識？”

王璐璐道：“是街坊鄰居，那么多年了。胖叔是個好人。”

我說：“聽你在他面前說話，似乎沒有客氣話。”

王璐璐笑了笑，道：“小時候經常去他店里搗蛋。”

我恍惚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快樂的童年時代，我有我的快樂童年，王璐璐有王璐璐的快樂童年，我們曾經還有一段相交差的快樂童年。也許我們的父母當時的日子過得很拮據，也許父母當時的生活并不愉快，但孩子們在父母們的庇護下，都在健康的快樂的成長。

我又想起我爸爸，你這個老家伙，除了知道讓我給你領媳婦兒，能想點其他不能。轉而又一想，又好長時間沒給老家伙電話了，要不要把我和馮小樂的事情告訴他們老兩口一聲，讓他們高興一番。但腦海里似乎第一感覺是反對，不知道為什么，也許嫌棄他們太啰嗦，也許怕馮小樂嫌棄他們太啰嗦。

我打動了車，說道：“走，我們去工地里面，練車去。”

偌大的工地里，果然沒有什么人，工地內連隔離圍墻也還沒有做，高大聳立的商品樓中間的道路，大大小小路面上石頭子遍地，除了適合練車其它還真不能做些什么。我將駕駛位讓給了王璐璐。她總算哆嗦著手坐了上去，我告訴她，先練一檔起步，不用加油門，就直來直去，繞著方塊路轉來轉去，最后她覺得都沒有意思的時候，我告訴她需要加點油，于是二檔就上來了，沒想到已經可以很平穩地走直線了。于是，我又教她靠邊停車，起步打轉向燈基本規則，于是，基本沒用到兩個小時，大部分基本素質都已基本具備。

她高興的大喊，中午要請我吃飯。

我知道，一個女孩的自尊，就體現在她存在的價值上。

于是，我同意了。

在上午十一點多的時刻，在大多飯店剛打開門，準備營業的時候，我們將車開到了開發區商業區，進了一家還算干凈、環境還算優雅的飯店，我知道這一家相對便宜一些，但不能讓她知道我的心意，從而失了她的體面。

我告訴她，我最愛吃這一家的米粉、刀削面兩攙一起吃，不信你也試一試！

結果當然很好吃。

過去剛開公司時，不想做飯時，有時候我就來這里。蘭州拉面總不能天天吃。

我們面對面地對著，看著她津津有味吃著面，我的心突然會升起一種保護她的愿望。但同時會被另一個我狠狠地壓下去。在一種平衡中，我保持著克制。

吃著米粉刀削面，我心不在焉地問她：“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么至今沒有談朋友呢？如果真的有人陪伴你，其實你也不用像一個男人一樣，獨自挺起一家的負擔？”

王璐璐微笑著，道：“你真想聽我的故事？”

我說：“想。”

王璐璐輕輕笑了笑，說：“跟你說個簡單點的版本吧。其實，過去在售樓部的時候，我們一個售樓部的經理對我非常好，當時我媽的病也不厲害。在他送花送到我真有點心動的時候，聽我說起我媽媽的事情，他被嚇跑了。”

我瞪了她一眼，道：“這個短的版本似乎我真聽你說過。”

王璐璐說：“那再給你說一個更短一些的版本：曾經有一個買房子的做生意的老板，是我的客戶，糾纏了我幾個月，說要包我，送我一套大房子。我給拒絕了。”

我瞪得眼睛大大的，問：“難道就沒有白馬王子之類的？”

王璐璐憋紅了臉，道：“還是更短的版本：倒是有過男孩子追，也知道我家里的情況，但總得入我的法眼吧？”

我呵呵笑了笑，道：“我算是總結了，你就是大齡剩女，眼光太高了啊。”

王璐璐沒有笑，幽幽地說：“是的，我的眼光太高了。”

我看著窗外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食客，道：“一轉眼我們都已不再是小孩子……”

王璐璐輕聲說：“我倒寧愿自己永遠是小孩子！”

我們的飯終究是吃的一干二凈，就連一口湯都沒有剩下。王璐璐隔著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伸了伸懶腰道：“謝謝你的引導，來了這么好的一個地方，我吃的很開心。”

我開心地笑了，說：“謝謝你請我吃飯。”

她也笑了：“謝謝你教我開車。”

我說：“那現在咱們重新要一份，打個包帶回去。我將車開到工地去，然后由你開回家。我們將飯送給你媽媽，好不好？”

王璐璐說：“好。”

過了工地，在我的指點下，王璐璐果然能將車開到路上了，而且越開越穩定。

我提溜著一份軟面條，帶著一兜子的熱湯，緊張地高喊：“你慢點兒，你慢點兒……”她竟然越開越快，我喊都喊不住，到最后嘎地一聲停在了李胖子的旁邊，我看得目瞪口呆，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吶！怎么突然進步這么快？”

王璐璐皺了皺鼻子道：“這說明老師教導有方嘛！”

我正要下車，車嗖地向前竄了一下，熄火了。

我瞪著眼睛問：“是不是忘了摘檔了？是不是沒有擰鑰匙熄火？”

王璐璐將手指咬在嘴里，低下頭，就像做錯事情的孩子，什么都沒有說。側前方的李胖子連滾帶爬滾出去好幾米，臉色蒼白地喊道：“閨女，怎么能這樣開車呢？”

王璐璐的臉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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