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孩童時期是他這輩子最為快樂,也最為懷念的時期。
那時,他還在北國,與許多貴族子弟一樣,被父母寄予厚望。雖然每天被教習他武功的師父整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讓他心里暗暗有些怪他師父的不近人情。可往后的歲月里,這一身敏捷的身手保得他多次性命之時,他還是非常慶幸當年師父對他的嚴厲。
在練劍,練騎射,背詩,做學問的枯燥時光里,他認識了曾經提攜過他父親的江老將軍家的嫡長子江建忠。江建忠與他一樣,被他父親寄予厚望,只是,那小子卻敢與他父親叫板,身邊更是有一幫小子,奉他為老大,整日掩護或是陪同他逃學,戲弄教學老師等。他鄙視江建忠的作為,但其實心底卻又有些羨慕他反抗禮教的膽量。他是好孩子,所以總是與江建忠保持距離,決不敢與他‘同流合污’。
直到有一日,在跟隨父親去拜訪江老將軍,無意間在他家后院救了一個水靈靈的女娃娃。真的是水靈靈,因為那女娃娃掉池塘里了,救她起來時,那女娃有些嚇傻了,全身濕透,有些發抖,愣著看了他許久,才怯怯的說道:
“謝。謝。哥哥。哦不,是少。俠,謝謝。少俠。救命之恩。”
還在為見著這女娃娃濕透而顯現出的小身板和光溜溜的小腳丫,有些不知所措的他,一聽‘少俠’二字,實在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他上個月才過八歲生日,怎么看也與‘少俠’沾不上邊啊!難道這小丫頭腦袋進了水,不大靈光了。那可怎么辦,她可是以后要做他媳婦的,他可不想討個小傻瓜做媳婦。
對,他要娶她,因為他曾聽見奶娘教導她的女兒說,女孩子的小腳丫不能隨便給男孩子看,除非是夫君才可以。而就在剛才,他看了這女娃娃的小腳丫,所以,他決定長大以后,他一定要娶這女娃娃做媳婦,哪怕就算她腦袋進了水,不靈光,他也娶定了。
娘親說,男孩子要有擔當。
從此以后,他的身后就多了一個小跟班,這柔柔弱弱的小跟班就是江老將軍的幺女江麗紅,當日救起的女娃娃。想著以后江建忠會是他小舅子,親戚一場,他也不能在鄙視他的荒唐行為了,于是漸漸的因為小麗紅,他與江建忠慢慢也建立起了酒肉兄弟情。什么是酒肉兄弟,就是有好吃的,好玩的,他們共同分享,受處罰,江建忠出面,當然,他就包攬了兩人的所有功課。
他以為,他們會永遠這樣玩下去、鬧下去,直到漸漸長大,然后娶妻生子,把當年做過的糊涂事拿來講給子孫輩當笑話聽。
可是世事總難料。
他的美好童年結束在他十歲那年,他被奉旨招入宮里,那個眼里閃著精明與野心的皇袍老爺爺,看著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個笑容是不祥的征兆,他被送到一個秘密地方訓練,一年之后,他被送到軍營里。好男兒應該建功立業,保衛國家。他是武將世家出身,上戰場也是他的心愿,何況他也明白,單憑他父親的副將頭銜,要娶身為三軍之首的江老將軍的掌上明珠實在有些難度。可如果他立了戰功,在軍中有了實權,那頭腦不靈光的小麗紅就能夠屬于他了吧!
可是,為什么不是北國戰場,而是把他送去了敵國,南國戰場。
原來,他是去南國做細作的。
八年,整整八年,他在南國戰場上磨練的八年,由一個小頭兵成長成一個暫代三軍統領的大將軍。對,是暫代,暫時代替他的父親,可實際卻是他的叔叔,比他更早潛伏到南國的親叔叔,已在南國娶妻生子的親叔叔。他被送來南國時,他的叔叔就已經是副將了,踢走原來的將軍首領后,他名義上的父親做了大將軍,有了父親的照顧,又隨著他突出的成績,他也慢慢爬上了副將的位置。
軍營里已經被他們控制了大局,剩下的就是朝中文臣。他名義上的父親回了宛城打點,他暫代三軍首領。兩年后,他二十一歲,回宛城覲見南皇。那時,他還不知道,他人生的軌跡即在這里偏離,不,實際上,早在他踏入北國皇宮的那一刻,就已經偏離了。
南國皇宮,這里亭臺閣樓,九曲回廊,與大氣磅礴,宏偉壯觀的北國皇宮不同,這里布局同樣華貴,卻處處透著清雅秀麗,沒有金碧輝煌的壓迫,卻有尊貴典雅的舒心。
可能也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養出那樣純潔的心靈,南國五公主。
他可能天生適合英雄救美,又一次,他救了一個為放鳥歸生而爬樹不慎從樹上摔下的掌上明珠,南皇的掌上明珠——南國五公主,上官冰兒。
“謝謝這位公子出手相救。”
與多年前那個水靈靈的女娃娃一樣的話語,卻更加甜美的聲音,讓他不僅想起當時,他暗自下定的決心——娶小麗紅為妻。
這么多年,他從未忘記,也時時刻刻為心底的這個秘密愿望而努力。
這么多年,他長大了,小麗紅也到了適嫁的年齡,不知她還記不記得,當年離開北國時,偷偷跑到她園子外,隔著墻壁,對她承諾的他,
這么多年,那句話,他至今記得清楚明白——等我回來,娶你。
這么多年,懷里那張她答應他,從墻那頭裹著石塊扔過來的白色手絹,已經被他握得有些發黃、發舊。
這么多年,不知,她有沒有守著他的承諾,等著他回去娶她。
這一刻,他想要回北國上京的愿望是如此的強烈,強烈到忽略了面前可愛小公主的崇拜眼神。
萬萬沒有想到,這出英雄救美的結果是賜婚,南國五公主下嫁大將軍。
當初安排他來南國做細作的北皇在他剛入南國時就已經駕崩,他在南國潛伏十年之久,新任的北皇對他們這些細作不聞不問,他都有些懷疑是不是當年先皇走的太急,現在的圣上根本不知道他們這群人的存在。可就在這時,南皇剛剛賜婚之時,北國傳來密函,北軍即將攻打南國,命他們里應外合,打開各郡關口,直搗南國都城。
與這些南國士兵相處十年,沒有交情是不可能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十年,沒有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他有過退縮,有過放棄的打算,可一想到,這本就是這十年細作生涯的最終目的;而現在南皇又賜婚,他怎能娶南國公主,他承諾過,他要娶的那個女子叫江麗紅。
他怎能說話不算話。
南國民風樸實,這幾十年來國泰明安,并無任何天災人禍,南皇或是大臣百姓都生活在一片祥和,一片安寧之下。利劍不磨也會生銹,何況還有他們這群潛伏在南國的細作,大軍進軍神速,似竹而破,一路攻克至宛城。
而此時,宛城里還一遍喜氣洋溢,因為今日是他迎娶南國五公主的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卻變成了大喪之日。宛城城破,南皇及三位皇子戰死,皇后殉國。他還未來得及拜堂的公主夫人被俘。
他以為,南國一敗,他就能夠回北國,可是沒有,南國齊王力抗北軍,突圍出宛城,回到了他的屬地。他的父親和叔叔在此次戰役里戰死,他領兵駐守宛城,與齊王對峙。雖然不能回北國上京,但他卻能恢復身份。也知道了江老將軍已死,江家現在是江老將軍的弟弟當家,而江麗紅,他的心上人,云英未嫁。
他想,她一定是在等著他回去實現他的承諾。
駐守宛城的這兩年,是他最為心力交瘁的兩年。南國閆明閆太師振臂一揮,招募了大批南國忠烈,光復南國。
北軍、上官齊的齊軍、閆明的南軍在這兩年里大大小小不知道交戰多少次,北軍對已經攻占的南國郡城的毀壞,對南國淪陷郡城里百姓的欺凌和壓迫,戰爭中,傷重陣亡的將士,都讓他認識到戰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也讓他懷疑這次攻打南國的正確性。
就算有四皇子殿下的安撫,就算有他對殘暴將士的約束,這些本來生活幸福的南國老百姓,還是倍受北軍的摧殘和毒害。
當初北軍攻占了南國十座城池,就因為這些當權者對百姓的壓榨,所以逼得民反,讓閆明奪回兩座城池。這些拿著國家俸祿卻不干事的上位者不吸取教訓,又一次次逼得百姓造反。這次,他不再手軟,親手處決了幾大郡城的郡守。其中一個郡守背后撐腰的是二皇子殿下,所以,被他躲過。多年后,卻因為這個漏網之魚,再讓宛城回到南國殿下手中。
因為對南國百姓持有相同憐憫之心,也深深明白戰爭的殘忍,所以,他與四殿下歐陽玉卿默默有了相互欣賞之情,多年以后更是因為這個原因站在了同一戰線上。
可是不管他這兩年如何難熬,都不及他回到上京后的日子讓人痛心。
他從小發誓要娶的女子,居然嫁給了別人,聽到江建忠述說她當初如何進宮,又被太后如何以狐媚之名刁難,他的心疼得就像是有人拿著利刀在刺。
她出身武將世家,怎么可能舞劍舞得利劍飛出,還差點刺到十二殿下。那時的她是一心求死吧,娘親被軟禁,姐姐被冠上藝伎之名,哥哥前途灰暗,自己還被親叔叔賣掉。他好恨,為什么在她如此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再她的身邊,沒能護得她的周全。
第一次進宮覲見,正是宮里舉行作法大會,這么多年不見,他卻一眼認出了她。她只是婕妤,卻能站在圣上身邊,江建忠果然說得不假,她很得圣上寵愛。笑顏如花,娉婷繚繞,他的目光只隨著她的身姿轉動,可她卻沒有認出他來,說不出的慶幸,也說不出的失望。慶幸她的得寵,慶幸她忘記他,才會對皇上的寵愛而感到幸福開心。可失望也侵蝕著他的心臟,麗紅,你怎么就忘了我呢?他的心在大聲呼喊,卻被滿場的佛法吟誦聲湮滅。
一顆心被皇上身邊的倩影左右,他忽略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在之后的宮宴上再次得見。不是已經斬首示眾了嗎?怎么會出現在宮里,還是圣上親封的美人,難道皇上不知道她是敵國公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