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晨四點三十五分醒了。被幾個早鍛煉的老人高門大嗓的喊醒了,他們在樓下的社區活動場伸胳膊踢腿,然后坐下來肆無忌憚地聊天。
每天都是在這樣的吵里醒過來。
我是不怪他們的。
他們的晚年原本可以這樣肆無忌憚隨心隨性的啊。
有時想,反正睡不著,不如起來看看他們。這一看,便看到了那些老太太,個個有著我母親一樣的身高與背影。發了胖的穿碎花白衫黑褲的背影。
她們背著手向東走走,向西走走。明明沒有目標,只為打發時間,可是她們鵝步安然的樣子,實在是氣定神閑。
母親在異鄉,一個人過著晚年。冷暖自知。像一莖空了的蒲公英。
有人說,母親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很多年前我就有種找不著家的感覺。
點一支沉香,翻開書頁。
我是書中的女子。
在清晨五點的天光里,看線裝的南北朝民歌及漢樂府。
《華山畿》里的江南鄉間女子,偶遇一個少年郎,從此便相思不已。而那個少年也是一樣。竟是沉疴不起。女子被家里人催得出嫁,畢竟一個剩女不能老在娘家。答應嫁人了,可是在半路,還是下轎與路邊墓穴里的心上人相會。
這樣的故事。讓人無語。
又或者劉蘭芝,一個會織布會繡花會做飯的女子,嫁給一個縣里小官,恩恩愛愛,可是婆婆不喜歡這個媳婦,一定要兒子休了她。休是休了,兒子選擇了自掛在庭中樹上。
這人生,怎一個軟弱了得。貧苦的男女,愛情就是人生中的一點蜜,連這點暖色都沒有了,生有何意,死又何懼。
誰說不是呢?
耳麥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如果云知道》。
我不知道如何用語言來表達我對于流行歌的排斥。他們把愛唱到聲嘶力竭,唱給千萬人聽。
已經是不能聽的了。
太多的甜膩,便有些根基不牢的飄忽。
不卒聽,這一次就是。于是,慌忙中換了賈鵬芳的二胡曲《睡蓮》。
當笛子吹出序曲,當鋼琴的音符三三兩兩像雨滴枯荷,像蝶找到了另一只蝶,像辛勤的蜂找到了花蕊,我的心終于安寧。
我把心安放在一個清晨。我把自己安放在異鄉。異鄉沒有泡桐花。茁壯的樟樹散發著芳香的氣息。
而古詩十九首或者南北朝民歌正好襯托我的生活背景。
人生如寄,如寄。
我所生活過的鄉村,在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也是十分落后的。
我的父母親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父親在上海某大學畢業后留在滬工作,母親被他帶到了身邊,那時我們的姐姐還沒有出生,母親上著補習學校,畢業后做了小學教師。
我們的母親是一個識文斷字的人,也是我見過的記憶力最好的人。在我回掉了他們給我定的娃娃親時,在我用了十七年的勇氣,終于要為自己做主的時候,我的母親罵了我一句話:從小就知道你是一個驕傲自私的人。
原來,那一聲聲無望的哭是驕傲;原來我不愿意那樣的貧窮無依,是自私。
像一盆冷水燒在了頭上。澆得我徹骨的寒。母親,即使命運把你一千遍擊垮,你仍舊是個女王。因為你頑強,你可以逆風而行三千里。你還可以在荒涼里建上你的王國。
親情一下子被剝離得體無完膚。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要遠行的孩子。我不能再呼吸那里的空氣,盡管走到哪里都沒有一方有那么好的空氣,那么好的水。
可是,等到我的姐姐要上小學時,父母親卻帶著姐姐哥哥回鄉下了。那一年是遙遠的1970年。而且還是這樣閉塞的山村。
而我,則毫無回旋地出生在鄉下,說著土語,穿著布衣。從小關節炎疼到腿腫,凍瘡像狗皮膏一樣盯在手背上。母親用尖銳的眼光刺了我一百零八遍,我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她咬著牙說,太好了呀,你生在我們家里,要是生在帝王家,你要禍國殃民了。
我對自己未可知的命運做小小的反抗,怎么就成禍水了呢?而即使禍水,能夠淹沒的不過是我自己,再無旁人。
母親反問:怎么不會呢,你吃要好的,穿要好的,動不動還要別人看你臉色。你是應該生在帝王家,但要把一個國家毀了呢。
母親幾乎興災樂禍了。無非是要喝上一碗粥,不要頓頓都吃澗溝邊長出來的山芋。
它們吃壞我的胃了。我的胃一直在疼,像父親一樣,有一個不好的胃走不了天涯。走到天邊最后還是回到這里,繼續吃山芋。胃酸到把嗓子喉嚨都燒壞了。
而且,母親,你這樣的,沒有哪個王爺看得上娶了去,所以你的肚皮怎么懷,都只能懷平民的孩子。不可能是龍種,甚至不可能是王爺的種。
而且你這樣姿色中等的女人,哪個男人會看第二眼呢。
母親看得懂我眼睛里的語言。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聽得懂我的腹誹。在我十八歲,一家人終于可以由于大姐夫的周旋,重新回城生活,我卻連紅綠燈都看不懂。
即使最美的鄉村我也不愛。那里是我的噩夢。
我的祖母膝下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即是我的父親、伯父和小姑。伯父挺拔英俊,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這一點遺傳了我奶奶的基因,等到我長成大姑娘時,我的姨媽還在嘆息說我們家,只有我有一點遺傳了我奶奶的美貌。
這一點,媽媽也是不屑的。她眼皮抬也不用抬,自己的女兒再美她也不欣喜。都像她奶奶那樣的,將來誰敢要。
這就是她所處的婆媳關系。這就是一個強女人的婦德。她是可以睥睨天下的,因為她的天下目力可及。
可是伯父英年早逝。
我的奶奶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時候,哭啞了嗓子,哭瞎了眼。她的一個孝順兒子死了,留下了一個忤逆暴躁的小兒子,她的好日子也結束了。
沒有人在意我抱著奶奶哭至淚人。
沒有人在意奶奶如風中的一片葉子。
奶奶沉重的身子倚在我的身上,她哭到幾次昏厥。
以后的生活正如她所預料。
這是怎樣悲劇的人生!奶奶真正是欲哭無淚。
我不知道父親的一生為何對他的母親我們的奶奶恨之入骨,我只知道,奶奶是我的上帝。我熟悉她的氣息,愛她,即使在她去世這些年后,我仍能經常夢到她溫暖的無聲的笑容。
在我幼小的時候,在我默默成長的時候,只有奶奶這樣一個親人像陽光雨露照顧著我這樣的幼苗。
在春末的時候我還會做同樣的夢,奶奶用盡了各種方法結束生命,可是每一次都被我發現了。我拼了命地喊:奶奶,不要,不要那樣。
我拿眼光像劍一樣指著我的母親與父親,但只有在他們沒有看我的時候。
我與奶奶抱在一起,痛哭不止。我們處在末日。
當我在夢里哭著要奶奶不要走自殺的路時,奶奶的墓木已拱。而我再也沒有勇氣回到那閉塞的山村給奶奶的墳加一抔土。
我由她帶大,我在十一二歲的時候仍與她同睡一張床。睡前喜歡捏住她的耳垂,夏天的時候她必須搖著扇子讓我先睡著。
我是發誓等我工作后,要帶上奶奶出嫁的,可是在大學時,在我剛剛踏上新一學期開始的路,我親愛的奶奶自盡了。
我是在那一學期快結束,將回家過暑期時,才知道這一消息的。
由于我對父親的不滿,節假日我寧愿宿在學校里。
父親是一個忤逆子,這是鄉人給他的定義。他不承認也好。他虐待他的母親是公開的事實,只是,我那時是多么的弱小呵,我的母親又是多么的絕情呵。寒假在家中,面對父親的老拳,是的,父親的老拳要伸向我的奶奶了,我撲上去,制止我的父親,我說立刻要打電話報警,這樣的父親只配關在牢里。
把你抓起來,你是個殺人犯。我幾乎聲嘶力竭地咆哮了。母親冷笑著看著我。說我是狼子。
父親上躥下跳,他說你去啊,你現在就去報警,把我抓走。看誰供你上學。
我當然是猶豫的,他不念親情,我念。
可是奶奶還是去了。
奶奶選擇了放棄生命。選擇連一聲嘆息也沒有。像一片葉子選擇凋零。
父親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因為他醉了。等他醒了的時候,他概不承認,因此,他不需要改錯。
那時父親還在上班,但他已是一個酒鬼。他控制不了自己饞酒,然后便是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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