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春天里我會無休止的頭疼。
昨天夜里胃卻疼了。是這樣的陌生但深刻。
胃疼。不尖銳,不欲生欲死。但它讓我醒來,再也無法入睡。
胃疼,像童年時的玩伴來訪。終于勾起了我對舊時歲月的許多記憶。記憶告訴我,我是個吃過苦的孩子。
一個吃過苦的孩子,要一件衣服甚至一塊手帕,呼天搶地地哭也沒用。母親絕情,不為心動,父親厭惡,稱你這個討債的。
一個吃過苦的孩子,意味著這一生,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些東西不屬于你,你原本就不應該開口要。
有點悲觀。
很久沒有這么悲觀了。是的,還有些無奈的憂傷。
曾以為我的憂傷與生俱來,但好些年了,生活讓我沐浴在理想主義的色彩里。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就好像以后的一段日子胃疼不再有。
以為忘了來時。把那些沉痛的往事丟在了很久的以前,猶如丟在了朦朧的前世。
在胃疼的兩個多小時里,我在想前世。想得頭又疼了。頭疼不需要藥治,只要有一個溫暖的懷抱。這一點目前來講太難了。多少年前,呵呵,更像前世了,祖母的懷抱像冬日里陽光下的草垛一樣寬大柔軟。很奇怪,奶奶連自己都得不到陽光的溫暖,為什么她給了我仿佛兩輩子的溫暖的幻覺。
奶奶,從那以后,你是不是神呢,你是我的保護神。盡管你不偉大,不富有,還那么怕我的父母,那么弱。可是,你庇護了我。
等胃不疼了,也必須起床了。
隨便放一張碟,卻是這曲《同船共渡》。斷斷續續的,在我寫作或看帖的日子,希望有一個天高云淡的好心情。我不是一個抑郁的女子。我也不要做一個憂傷的女子,如果上天能夠讓我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那么我祈禱有一個細水長流的安穩日子。這樣的日子,猶如春天的晚上出門散步,有玉蘭花的香味甜蜜且安靜。
但今早卻是止不住地流淚。流到嘴角了,像童年里的一樣咸澀。
小時候我是那么犟的孩子。哭,用哭來抗拒,即使哭到天昏地暗。這是一種最弱也是最強的抗爭。
窗外是鳥鳴。這里一聲,那里一聲。
我把電話打到班上,已經有人在了,我說,胃疼,就不來了。
其實早已不疼了。
我要好好的愛自己。
不記得多少年了,我一個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再從另一個地方到這個地方。而這個地方不會是終點。我就是家鄉小河水面上漂浮的綠萍。每年夏天漲大水時,綠萍們魂飛魄散,驚惶失措。
仿若三生。這三生,有一生是被動的,好壞做不了主,也認命;有一生是隨波逐流,因為涉世不深,無法判斷做出選擇;還有一生,我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則,世上走一遭就太不值得了。
聽音樂總是會哭,哭到無助,哭到不知應該懷念點什么。但我不能怪音樂的。
為自己倒了一杯奶,在面前的小碟子里放了一塊元祖蛋糕。
吃完便把自己關在了書房。
我自己的書房。是一間有些豪華的空間,字畫一樣不少,字是隸書,如今很少有好的隸書字,但送我這幅字的書法家寫得一手人人向往擁有的好隸書。畫是秋艷圖,是我愛的海邊景。那夕陽,那芳草,那海水,還有鷗鳥,靜穆里泛著些微紅光,使畫面呈現一派溫暖。桌上是JDZ的辣子紅梅瓶。還記得那次在JDZ,為了這樣顏色純正的辣子紅梅瓶好一番還價,最后還是花了我心疼的錢才購得。墻角是一只青花瓷瓶,放了幾幅立軸,其中有一幅是我央了畫家臨摹了齊白石的一幅畫。為了這,他差一點跟我翻臉。他早已是名聞遐邇的大家,卻要臨摹別人的作品。另一幅也是畫家的,彩墨畫,是幾株白楊,白的樹身,上面布滿了眼睛似的圈。遠看以為是攝影作品,光線與陰影非常完美,這讓我贊嘆不已,因此,他笑我,細致不過是工筆畫的雕蟲小技,瞧你好沒見識。
我是一個沒有見識的女子。我把自己圈在一個很小的圈子里,看夕陽然后看好自己。
其實,老了的白楊樹才會長這么多疲倦的眼睛。我看中的也許是它的滄桑吧。滄桑一些才可信。
其實我只是看中了它的唯美。
沖了一包立頓紅茶,在窗前的紅木椅上坐下來。椅墊是我手工做出來的,錦緞做的套,內芯是南國的大茶葉。我自己上山采了來晾至半干殺青。
喜歡紅木。這一張也是千挑萬挑來的。椅面椅背無不發著光。
窗外正是好天氣,這樣的天氣應該走出家門,到海邊去放風箏或者到樓下社區的活動室鍛煉。
但我把門關了。
陽光有些亮眼。前幾日看《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男爵克利福德。查特萊也喜歡喝立頓紅茶,是愛上了那有些澀但還算溫和清香的感覺吧?正適合回憶。哪怕回味痛苦。男爵在英國拉格比過著寂寞無奈的日子,他是憂傷的,憂傷的殘疾的英俊的貴族男人。
如果有這樣的男人,保證我衣食無憂,正好又是伯爵這樣的英俊男人,我會不會甘于與他一起?或許我曾經以為可以,但事實上我不是。
我是一個有欲望的人,有不死的生之歡娛的欲望的俗人。杜拉斯說:“這如同我身上早就有情欲的愿望一樣。我在十五歲的時候臉上就掛著享樂的模樣。可我當時還不懂得什么是享樂。我的這副面孔實在太明顯了。恐怕媽媽早就看出來了。”
為欲望付出代價。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的。
我的憂傷一點也沒有減少。
我的憂傷來自于我的父親。
還記得一年前的清明節,父親病入膏肓,不能起榻。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忤逆的女子。我從來不怕說出來會遭人白眼與鞭撻。父親病了,我在傷心的同時,老是計算著他在世的日子。
一年前的清明節下雨了。是離人的淚,從早淋漓到晚。我的頭沒疼。我喜歡有雨的日子,它讓我神清氣爽。在那一天,我就想到了今年的這個清明節。我想父親的這個清明節會不會在人世呢?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啊。
第二天我便打電話回去。
我想聽到母親說父親還好的話。
可是母親不在。是父親接的電話。
聲音是清晰的,十分平和。
在聽到父親聲音的一刻我愣怔了。
就在我愣神的一小會兒,眼淚卻迅捷地來了。
這么親切溫和的聲音,仿佛今生第一次才感覺到。
父親在我的沉默里知道我的淚一定止不住。他平靜地說:“人哪有一輩子可以有爸爸叫呢?”
至今我不敢改變這句話的一個字。
“人哪有一輩子可以有爸爸叫呢?”
這句話讓我如何能夠承受?即使一輩子也承受不起呵。
我這才知道,我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我愛父親。
不僅僅因為今生只有一個父親,我們有著血脈之緣。
還因為,父親有一個不能承受之輕的生命歷程。
親情是這樣的柔弱,也是這樣的堅硬。早知如何我為什么在反叛?為什么要抗爭?這什么要仇恨這么多年?把自己變成一個復仇的女子? 他曾經是一個多么令人生厭的生硬的人呵,我們把他當暴君,與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我的母親把他當酒鬼,我們做子女的對他敢怒不敢言,但他平和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而且我知道的,他必須很吃力地爬起來,他已經兩個多月不能進食了,只能靠掛水度日,但我該死的電話,要了他命的電話他不能不接。
他接了,他明白地告訴我,人不可能一輩子有爸爸。
這樣的話說了,所有的怨都煙消云散了,只有痛。
痛父親為什么不能讓身邊的人在很早以前就親近他,愛他。
痛自己的童年青少年為何只有蒼白得近于零的父愛。
沒有父愛,所以他的女兒選擇了義無反顧地遠走他鄉。
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而飄,落地生根。
可是,他鄉除了有陌生的風景,還有一個個男人。沒有人保護,沒有人提醒。有的卻是謠言的風。
世間有多少這樣讓人扼腕的故事。一個人讓人恨得咬牙切齒,你想離開他,你在心里痛罵他,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突然遭遇滅頂之災,仿佛立地成佛,災難成就了他,留下了驚愕的你,反而良心在啃嚙你的心,讓你不得安寧。
父親正是這樣,他生絕癥遭百般痛楚,他無助的眼光無助地看著你,直看得你心里在疼,舍不得。他得到的豈止是親人們的原囿,甚至還有永久的悔。
我的悔讓我頭疼。是春天的早晨。我知道遠處的田野一定讓露珠布滿了。晶瑩的露珠水晶一般,它們生活在世俗之外,情感之外。
布谷鳥兒叫了一夜,到清晨的時候還沒有停止。
布谷鳥兒是不是天生的情種,從小就有一個幻想,能夠涉水過去,看看這只低頭抒情的傻鳥兒長的什么樣子。
窗外鍛煉的大媽大聲地說著話。年紀一老嗓音全男性化了。粗大得發悶。我把耳機塞進耳朵聽歌。
這是我早晨的方式。
這一曲是《沙之印》。一曲再好聽不過的鋼琴曲。至今不知道為什么獨獨喜歡鋼琴奏出的音樂。曾經聽過一周《沙之印》,直到每一個音符的妙處都能聽出來。
湖太靜了,江太好動了。只有海,不僅能讓人聞著味道,還能感覺到它情人般的呼吸。仿佛海有著滾燙的胸懷。
《沙之印》是海洋之音。
我就是沙灘上遺落的腳印。我是沒有力氣做藍天里的海燕的,那要多么遠大的志向及多大的力量。
可是今早不行。
怎么努力都不能上心地聽。
什么也做不成。
而且我必須立即阻止這種回憶。沉湎于痛苦無異于自虐。
披一件風衣,便出了門。
風吹起了我的長發。
喜歡四五月的風,風把頭發吹至飛揚時,我知道那時的自己是嫵媚的。還有點艷麗。
來到畫家的窗前。
他的窗前開著黃色的迎春花。這已是第幾個年頭?每年料峭的早春,我都會去看他。
不管他在不在本城,迎春花一樣地開。我一樣地來。踮著腳看一陣,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家。
那是一處看得見海景的房子,白色的墻上灑滿了陽光。
看到花兒也就看到他了。這樣,我滿足。
師托夫人說:不是我,是風;
詩人說:有誰見過思念?不是你,也不是我;
……
思念在心里,誰看得見誰的?我們看到過情殺,看見過鮮血,看見過情人之間的吵架,但我們看不到思念是什么樣子?它的樣貌是不是年輕。
你終于還是不耐煩了。如此,你高估了你的修養。如果環境惡劣一點,人生不公一點,你也是如此啊,會仇恨,會抗爭,會跟我一樣有那么多的憂傷。
那么現在我告訴你,他,畫家,不是我的情人,他是一個行者,一個長者,一位哲人,一個原汁原味的詩人。
一個像祖母一樣真心疼我的人。
一個有著溫暖懷抱的親人。
這個故事很長,而且我的淚水止不住。
我不知有誰或者到哪里讓我的憂傷成為早春里的一縷風,立馬遁形。
悲傷把我一下子甩到很遠很遠的舊時光里。
你見過雨后滿山遍野的紫云英嗎?
沒有。
你見過幾百畝甚至上千畝清明前的梨花園嗎?
沒有。
抑或延綿不已的油菜花地?
沒有。
那么,你總見過夜晚星光下泛著波光的河流。
是的。
我的記憶就是星光下的一條河,亮亮的,濕濕的,蒼白著的,充足的豐盈。
十年前,我在家鄉的小鎮上讀書。
叫我丫頭吧。像我母親一樣喊著:丫頭--丫頭。
我就讀的中學位于美麗的星江河畔,地理位置在江西東北邊陲。小鎮很小,一排舊房子,木結構,白墻黑瓦。有的房檐下還掛著暗紅的燈籠。
中學有很大的操場,所有的路兩側都長著高大的槐樹。可不,現在是長滿了香樟的。白的房子,黑的瓦。斑駁的墻頭。人們叫它徽派建筑。
在我二十年的生涯中,只去過一次外地,是在離家不遠的三清山。
是的,叫我丫頭就可以。我的前世太卑微,渺小到可以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的東西多了,比如小草,比如野花。比如人群中的許許多多人。即使能寫出流傳千載詩歌的,也有無名氏,比如,古詩十九首的作者。
人,哪得個個都能在世間留名呢?
人,不過是時空里的一次偶爾錯過。
像一位過客,來了,走了,像一聲嘆息,好點的便是音符,一個單音符,誰捕捉得住?
但不是每個人的回憶都那么沉重。比如你,也許你在甜水里泡大,也許你的父母很恩愛,你的冬天一定也是比我暖和百倍的,比如,你有銅手爐握在手心里,有厚厚的棉花鋪的棉襖。還有你可以經常吃到甜甜的糖果。總之一定不像我。
時隔這么些年,當我偶爾踏上故土,我會迷失,會恍惚。我會不相信我出生在那里,那樣的高遠,那樣地被一切包圍又被一切遺忘。
我是從那里流失的一粒塵,一粒微塵。
即使如今,在你無意中翻到這本書看到這一頁時,我告訴你,此時此刻,我對家鄉的恐懼依舊。也許我打電話給姐姐時,會猶豫著告訴她,姐,回到那個家,我害怕。姐姐很驚訝,總是問,為什么?不應該這樣啊。
姐姐是個大而化之的人,這是她的造化。我是那個家里最小最敏感的一個人。
當我把這種恐懼告訴畫家時,他果斷地說,咱們就不回去,丫頭不回去。不要拂了自己的意。什么時候都是這樣。
他懂我。他舍不得我,他可以帶我浪跡天涯,但不帶我回到那一片潮濕陰冷里。
可是,直至如今,皺紋爬上了我的臉,很久了,很多年了,畫家沒有來看我,我的臉不再是畫家囁嚅的:丫頭,你可真的好看啊,你不知道你是多么好看啊。是的,我才疑問,為什么畫家沒有故鄉?為什么他浪跡天涯?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似乎找到了我及我的兄姐們怨恨父親的緣由了,他放棄了城市,他把我們帶到那樣一個貧瘠的地方。他給了我們一個貧困的童年,一個胃疼的少年。一直到我們可以一個個靠自己遠走高飛。
有時做夢,夢連著夢。夢到家鄉那條泛白的土路,土路上蹣跚著一個人。那是下班回家的父親。也許他又喝多了呢,是的,肯定喝酒了。他把步子走得那樣零亂,就如他的人生。他回家了,我們便噤聲了。他訓斥的聲音像雷霆,他讓我十年后的夢里仍是哭泣。
可是,父親,我是忘不掉你的,也許你的愛特別了一點。
也許要再等十年我才會懂得你不茍言笑的面孔后是怎樣滾燙的心。就比如學生時代與如今看杜甫的詩,感受會完全不一樣。
如果我能夠穿越,我要穿越到有杜甫的年代。去認識他,給他生活上的照顧。他是一個病著的干瘦的老人,他憂心于國家,唯獨忘了自己的身體。
我的父親像極了這個叫杜甫的人。
學生時代讀杜甫的詩,只知道要背。而現在,“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哪一句不是指世事無常。
父親消失的這段日子,經常不自覺地會翻翻杜甫的詩,看到那么一個瘦弱的老者,貧病困頓,但骨子里卻傲然不屈,站在他鄉的風景里,風蕭蕭吹動稀少的胡須。這情景會讓我想起父親。
人生無常,而人生何其短。緣,即使孽緣,也是上天所賜了。
有時,睡醒后,失落異常,會輕輕地喊兩聲:爸爸,爸爸。有時也試著撒嬌地喊:爸爸……把自己喊得哭了。是想讓自己知道父親在心里,我是愛他的。是疼他的。他的人生,他的病痛。可是,一個人的人生不能讓別人代替。
生下來,學會了邁步子,以后的每一步都是自愿的。不是嗎?即使前面是深淵,即使前面那個男人,路人皆知他會帶給女人悔恨。
子美。那個叫子美的,不僅是唐代的大詩人杜甫,還是我父親的名號。仿佛一擊,在我情感最痛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