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蒼茫浩渺，我們眼里所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切的嗎？正如太陽出來了，照耀在姹紫嫣紅的花兒上，無處不在地吐露芳菲，香氣襲人，艷麗絢爛，萬物生機盎然，陽光明媚溫暖，生活多么美好！即便霜雪來過之后，大地、樹梢、建筑，皚皚潔白一片，多么純潔的世界，仿佛心也如這雪般純潔！我們的眼睛就是這樣容易被蒙住，純潔白雪掩蓋之下的，難道沒有一些偽裝？難道沒有某宗罪惡正在發生？也許在某個密林，在某個夜深僻靜的小巷，在某個幽暗的房間，也許某些人在被殺，某些人正在密謀一起事件，有誰能預知呢……

轉眼，第二個學期馬上結束了。

賈正浩的母親對肖敏敏說，希望她多抽時間來給她兒子補課，因為還有兩周就畢業考試了。想起賈姨給她的承諾，如果她兒子順利考入重點大學，那么意味著她將得到一筆豐厚的回報。肖敏敏眼前甚至很清晰地浮現出自己母親長滿繭子的手捧著這些錢的時候那一臉陽光的笑容，爸爸不用曲著截肢后剩下的一條腿弓著佝僂的腰搓洗永遠都洗不完的床單被子，肖強可以如期舉行婚禮，甚至婚禮可以舉行得更風光一些。而這一切都是靠她實現的愿望，是的，是她，所以她覺得自己變得了不起了，現在，這個愿望即將實現，在她心里，很為自己感到自豪。因此在這個周六，即便是剛剛和周海他們打了一下午籃球，累得滿身大汗，到賈家補課時，腳下依然步履輕快，吹起了口哨。她想，必須更加用心才行。

賈姨不在家，又打牌去了。

賈正浩看到她進來，意外的殷勤，給肖敏敏拿拖鞋，倒茶水，不像以往那樣不說話，反常的總問肖敏敏這樣那樣的問題，肖敏敏發現他沒有用一雙瞇著著眼睛斜視她，所以他臉上那詭異的笑在肖敏敏看來也都是可愛的了。

“這孩子，還是挺懂事的，我應該對他好點。”肖敏敏想，并像他母親一樣在他頭上輕輕拍了拍，他只比自己小一歲，但是他瘦弱矮小，又是自己的學生，肖敏敏就真的把他當成孩子了。補了兩個學期，賈正浩的功課突飛猛進，加上他自身悟性強，肖敏敏認為他有九層的把握能考上重點。根據經驗，肖敏敏給賈正浩講了考試可能遇到的要點，并擬了一些考試題型給他做，自己則拿一本書在一旁隨意地翻看。

看著看著，兩眼皮竟重重地重疊起來，意識也漸漸模糊，疲乏加上房間里暖和的溫度，像一劑催眠的藥，一會兒她就感覺自己身體開始下沉。沉啊沉啊，沉到后來反而變得輕飄飄的，好像有某種特異的功能，像幽靈或者天使，長出兩翼，身體漂浮起來，穿透這個房間的墻，穿透冰冷的玻璃窗，甚至穿過了時空。好像是某個她停留過的驛站，靈魂在無聲的疾馳火車的上空，跟隨它一起回到年幼時曾經和外婆一起洗衣裳的那條清澈的小河。外婆，她最敬重的女人，十五歲就被老祖爺以置換煙土為條件嫁入荒蠻之地的貧窮人家，一生養育了十二個孩子，母親是老四，‘李黑夜’這個名字是外婆取的，目的是紀念那個令人欣喜又痛苦的夜晚。四十多歲時外公為了摘山楂給外婆吃，從樹上摔下來，死了。外婆和母親不一樣，外婆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見過世面，還懂文化，略通詩書，在丈夫家那個幾乎無人能識一字的大山坳，人們都把外婆稱為教書女先生，這個纖小的堅強女人，丈夫死后，一年四季都在地里翻土，在那個喝米粥都稀罕的歲月，一個寡婦帶著十二個小孩艱難地度日。因為條件差，十二個小孩死了八個，剩下四個活了下來。　

肖敏敏小的時候李黑夜因為忙不過來，曾把她托付給外婆一段時間，肖敏敏非常懷念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日子。夏天她把褲管挽得高高的，拿個簸箕到小河溝里撈魚，折根水草將魚串在一起，帶回家把內臟除去，掛在灶臺頂上風干成魚干再用豬油炸得脆脆的，極為好吃。秋天抬條小凳坐在院子里，外婆把門前的桔子摘下來，讓她吃到牙齒打顫。外婆有一雙巧手，閑時繡制了一雙手工紅色布鞋給她穿上，說，將來外孫女出嫁，她要親手送自己繡制的一套錦緞被褥作為嫁妝。肖敏敏當然等不到這份嫁妝了，因為外婆生的孩子過多，得了婦女常見的月子病，在肖敏敏被母親帶走后，不到兩年，也死了。肖敏敏卻不曾記得外婆已經死去，她看到外婆正在莊稼地里掘土，肖敏敏開心地向外婆飛奔過去，外婆見肖敏敏來了，張開雙臂，把肖敏敏緊緊擁著懷里，緊緊的，越來越緊，肖敏敏甚至感到了疼痛，呼吸也變得困難，快窒息了！要死了嗎？她感到害怕，她想掙脫，越掙越錐心的疼，想大喊，撕破了喉嚨也叫不出一個字來，一個無聲的世界，全是捆綁的感覺和錐心的疼痛。她希望這只是一個噩夢，對死亡感到恐懼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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