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到什么地方去呢？她想先去看看父母。肖強約她明年清明一起去父母的墓地祭拜，現在她等不到了。她在花店買了兩束黃菊和康乃馨，本來想買三角梅，花店沒有這種花。順便買了一支手電，天黑了。

好不容易打到一個車來到墓地，暮色的最后一點光亮被烏黑的云層淹沒。這個時候的這種地方，白日少有人來，夜晚更是人煙幾乎絕跡。但墓地并不寧靜，風很大，有時似有仇怨的鬼魂在嗚咽低泣，忽然轉而憤怒地把樹上的枯枝折斷，嚓嚓嚓地作響。她一下車來出租車司機一腳油門扭頭就走。

肖敏敏用手電掃射，找到了父母的墓碑，強光照在母親李黑夜的相片上，母親的笑容很醒目，她記得這張照片是她考上大學的時候，當時母親剛撿了一堆垃圾回來，臉上黑兮兮的，她要母親陪她去相館照相，后來她讓母親也照一張，李黑夜死活不肯，說她太邋遢了。肖敏敏說沒關系，無論有多臟，相片照不出來。那個時候都開始用攝像機了，但是李黑夜還是第一次照相。捧著手里的相片，母親問她舊時迷信的女人們說過的一句話，人若照了相，魂魄會不會被勾走。雖然最終母親照了，但是笑容很畸形。

肖敏敏跪在父母的墓碑前，看著相片上的李黑夜和肖文軍，他們也在看著她，她感覺他們似乎有話要和她說。她也好久沒和他們交流了，她把儲存起來的生活片段，點點滴滴，細細回憶了一遍。感覺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儲存的記憶像割斷的靜脈血管，一股股流出，耗盡了最后一滴血液，再也回憶不起任何一個片段，只剩一個被掏空的皮囊，人疲軟了，麻木了，她昏昏欲睡。

“我不能在這里睡著。”她想，母親現在不寂寞了，父親陪在她身旁。父母終于清靜了，她不能再去打擾他們，而且肖斌死了，她不敢去見父母?，F在，在這漆黑又寒冷的夜里，她能去哪里？以前走投無路時，最后一刻，總能想到一個去處，但是這次，她實在想不出，該何去何從。

一個跑長途的外地大貨車打墓地旁邊經過，司機看到緩慢走在路上的肖敏敏，若不是肖敏敏打著手電，他還沒有膽量載一個走在荒野墓地的搖搖欲墜的年輕女人。等到肖敏敏上了車來，這個走南闖北，練就一身非凡膽量的漢子也不免嚇了一跳。肖敏敏頭無力地垂在一邊，凌亂的長發遮住了半邊臉，臉色一點血氣都沒有，他問她要到哪里，她說不清楚，司機猜想她是不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載了一程，挑了一個人多的地方，甩了她。

她漫無目的地游著，埋頭看腳下自己邁出的步子，一步、兩步……她在數。一個人撞上了她，她不知道，其實是她撞了別人?！肮媚?，小心了，這里是火車軌道，來來往往的都是火車，火車可不長眼睛，看著路走。”

“火車？我怎么到這里來了？那好吧，就到軌道上去走走?！彪x開家時，她穿了一雙手工繡制紅布鞋，很像小時候外婆送給她的那雙，外婆說她出嫁的那天，她會再給肖敏敏做一雙。搬去和周海住的時候，她去手工布藝店買了這雙布鞋，她把自己看作一個剛出嫁的姑娘。她故意踩在道渣上，足底的疼痛感讓她清醒了一點。她又想起了那個臥軌自殺的男人，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因為她看到的是一個分裂的軀體和一雙瞪得鼓圓的血紅眼睛。她以為那個眼神是憤怒和絕望，她為此恐懼了好多年?，F在她明白了，相反地，那個眼神的含義是釋放，是升起的另一種希望。

她跨上鐵軌，像走鋼絲繩的雜技演員一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小時候父親就愛牽著她這樣走。父親說只要她想去的地方，火車能載她到達。那個時候她開始有了第一個夢想?！笆前。催@兩條鐵軌像兩條平行線，沒有盡頭，前方會是什么樣子呢？”她又開始幻想了。她就這樣順著軌道顫悠悠地走著，手電的光一晃一晃的，在漆黑夜色的籠罩下，她的身影也像鬼魅一樣晃動著，前方一道強光直射過來，她本能地想躲閃，但還沒來得及抬眼，這道光瞬間將她淹沒了，剩下一陣撕破夜空的長嘯，道渣上一只手電還亮著微弱的忽閃忽滅的光……

就在肖敏敏剛剛走出家門時，另一個身影疾步走來，推開一道柵欄，他撲進了家到處找她，叫她。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祈禱這個預感千萬不要出現。

“天??！你不能離開我！”他喃喃地念，他找了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看到肖敏敏，小豆芽在床上安靜地睡著，家里的東西沒有變，肖敏敏的任何一樣東西都在，包括錢包，旅行包，打開衣柜，她的衣服原封不動地掛在那兒。家里的鑰匙在茶幾上放著。

這種狀況反而使他更不安。他把風衣口袋里的菜刀拿出來，放在茶幾上，他看著菜刀上的缺口。

“你怎么那么傻？”周海狠狠扯著自己的頭發，他再也掩飾不了內心的痛苦，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我知道你是被逼無奈的，我知道那你是有苦衷的，為什么你總是一意孤行？再大的困難，你可以告訴我，我來解決?，F在留下我一個人，你知道我的痛苦嗎？你讓我以后怎么辦？”

其實當那個年老的警察在質問肖敏敏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一切。而且他回憶起九月二十號那天晚上，就是他們剛搬到這個新家的時候，肖敏敏說出去散散步，但是卻很晚了才回來，她回來時，他發現她神情恍惚，臉色蒼白，手上還有血跡。他是聰明的，警察的盤問讓他明白了一切。

他對警察說他進房間穿衣服，其實他主要是到廚房去拿菜刀，帶著兩個警察到了肖敏敏火車站的住宅，他引開他們的注意力，迅速到廚房將自己家的菜刀換上了那把缺了口的刀。老警察沒有放過一寸地方，將房間搜了個遍，當他拿起那把菜刀仔細端詳，周海的嗓子眼都提起來了。

在房子里兜里幾圈，找不到證據，老警察好像對自己失誤的判斷很不甘心似的。他聳了聳寬闊的鼻頭，拍拍周海的肩膀，說：“你夫人真的挺不容易，她是個值得佩服的女人，遇到這些不幸，我很同情。我老了，看來該退休了?！?/p>

周海暗暗松了一口氣。兩個警察走后，他恨不得長上一對翅膀，飛回去告訴肖敏敏這個好消息。他知道肖敏敏的緊張和害怕，她差點在老警察的盤問下露了馬腳，幸虧他及時岔開了話題。

“我求你，快回來，不要再讓我感到孤單?！敝芎Ｒ恢弊谏嘲l上自言自語，他在等肖敏敏，但是他預感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絕望令他痛苦不堪，他不知道他該到哪里去找她，突然，他聽到小豆芽在房間里哭，大聲地叫媽媽，他急忙跑進去……　　　

一年后。

“我馬上就升小學了，我是大人了，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會坐車回家。”小豆芽嘟著嘴說。

周海故意拿眼一橫：“不準，我要一直接送你，直到你自己會開車為止?！?/p>

“那個時候我十八歲了，我的同學還不笑死。”

“誰愛笑就讓他笑好了，我是女王的騎士，當然要隨時看著你?！?/p>

“敏兒呢？我要媽媽，我好久沒看見她了，難道她不要我了？”

“……”

“你怎么不說話？你好像很難過?！?/p>

“是的，我很難過，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p>

“什么是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就像我失去外公外婆一樣嗎？”

“嗯……對?！?/p>

“但是他們只是先去了天堂里，某一天，我們會見到他們的?！?/p>

“是的，可是我還是很難過?！?/p>

“你還是來接我吧，其實我是怕我的女同學們勾引你，她們總是盯住你不放?！?/p>

周海哭笑不得，他刮了一下小豆芽的鼻子：“你個鬼機靈，你故意逗我開心。告訴你，敏兒是去旅行了，時間可能會很長，她說你乖的話，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會寄明信片來給你?！?/p>

小豆芽仰望著周海，眨巴著眼睛。

“我可以叫你爸爸嗎？”

周海彎下身來抱起她：“當然了，寶貝，你一直是我的女兒，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菤葹草的故事嗎？你讀書了得有個書名，你喜歡卷施這個名字嗎？周卷施。”

“周卷施，是什么意思？”

周海在一張紙上寫下‘周卷施’三個字，拿給她看。

“卷施這兩個字，原來都有個草字頭，因為菤葹是一種沒有心的神仙草，它的心被一個調皮的小女孩抽走了，但是這個小女孩后來把心放回去，所以菤葹草就恢復了本來的生命力?！?/p>

小豆芽狡黠地看著周海：“哦，你的彎彎腸子可真多，我懂了，我就是那棵草，我就是那個小女孩?！?/p>

周海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小臉：“是的，你就是那個小女孩。”他牽起小豆芽，關上柵欄的門，走進家去。木柵欄邊，一簇簇一叢叢的紫色三角梅在夕陽下嬌艷地開放，院子里四處彌漫著淡紫色和深紫色三角梅的芳香，春的氣息臨近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