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樹冠上濃密的綠葉層層疊疊,片片小巴掌大的葉子綴滿每一條張伸的枝椏,風吹過來,一陣簌簌的響聲。
樹下有兩張殘損的長木椅,以三條寬木條固定在一起的椅面和椅背上處處都是斷裂的縫隙,有一根木條折了半根,一眼就望見地面上干巴巴的土壤。
椅子上有兩個人并排而坐,周圍再沒有旁的人了,因為這個時候奴役局的人還都在午睡著。燥熱的天氣,即便有一絲風也緩解不了驕陽似火的炙烤,人們都寧愿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睡出一身臭汗,也不愿呆在外面被太陽曬。
“念兒,你說我們還能活著走出這個地方嗎?”桂娥癡癡地仰頭望著頭頂一片避日的樹葉,喃喃地低語。
自從念兒從野狼坡回來,桂娥就變得多愁善感了,她經常一個人坐著坐著就發起呆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兩只灰色的雀兒蹦蹦跳跳地進入她們的視線中,低頭在地上亂啄著,一對小圓腦袋機靈地左右擺著,見對面椅子上的兩個人沒有危害,便大膽地往前飛了一段,落在了椅子前面。
“你瞧,連它們都能如此自在地蹦來跳去,可我們卻只能坐在這里任人宰割。”桂娥說著,越加灰心傷感,有一種生無所戀的絕望之態出現在她的臉上。
念兒抬起腳用力跺了兩下,將眼前的兩只灰雀攆走,繼而對桂娥道:“螻蟻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如此自苦?你羨慕那生了翅膀到處覓食的鳥,焉知那鳥兒是不是也在羨慕你?”
桂娥聽念兒如此開導,扯起嘴角勉強笑了笑,“我以前是什么都不想的,做宮女就是伺候人,現在到了這里也不過是活著挨日子。只不過念兒,你既從野狼坡那個遍地尸骨的地方活下來,為什么還要回來呢?你跑出坦地城隱姓埋名,就再不受這些人的折磨了!”
念兒左右瞧了瞧,伸手在桂娥的頭上輕拍一下,:“真沒想到,一向膽子比老鼠還小的桂娥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當我不想跑,可我滿身是傷怎么跑得動?與其再遇上什么土匪強盜,還不如回來呢!再說,便是要逃,我們也要一起逃,念兒怎么能獨自偷生!”
桂娥聽她說得半是當真半是玩笑,心里卻輕松不起來。“出去一個是一個,沒見過還有人象你這樣,主動跑回來的!”
“好了好了,別說這些了!”念兒輕輕扭了扭脖子,坐了半天身子有些發僵。
隨后,她使勁盯著桂娥半天沒眨眼。
“你干什么這么看著我?”桂娥推了她一把,摸了摸自己的臉納悶地問。
“桂娥,你想過以后會嫁給什么人嗎?”念兒突然問。
“嫁人?”桂娥驚訝地張著嘴巴,這個問題離她也太遙遠了吧,連命還不知道能不能留到明天,談什么嫁人啊?“嫁什么人啊?念兒真會哄人說話!”
念兒偏過頭,提高了嗓音:“我猜——桂娥以后會嫁給一個富可敵國之人!”
“撲哧——”桂娥終于被念兒說的話逗得禁不住了,好笑地出聲,“你還是想想怎么保住命要緊!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哄我做什么?”
“哎——你說哄你就是哄你了,不過,若有一日桂娥真嫁了這么個如意郎君,可千萬別把念兒忘了!咱們好歹也算同甘苦共患難的。”念兒說得有模有樣,桂娥被她這些話哄得氣惱不得,也就把剛才那些心思拋在了腦后。
兩個人說說笑笑,開心地鬧了一會,忽然聽見大門被人打開。
幾個人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傳來,兩人面面相覷。
“紊娘上午被召去管役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桂娥小聲問。
“不知道,別出聲,聽聽動靜再說!”
縮在椅子上,誰也沒有動。
這處位置是在奴役局花園子最外圍,從大門往房舍走一扭頭就能看見她們倆。
進門的四個人,紊娘走在最前面,安公公帶著兩名太監在后,紊娘的臉上沒有往常的卑順和謹慎的神態,大約不是什么壞事。
正想著,紊娘已經看見念兒和桂娥,她停住腳步,朝二人招手:“快過來!”
兩人趕緊整理衣衫快步小跑著到了幾人面前,先彎腰屈膝給安公公行禮。
“罷了罷了——”安樂仁擺著手,尖瘦的棗核臉上竟破天荒地堆滿了笑容,“快起身吧!”
紊娘站在二人中間,左看看右看看,對安公公說:“公公可是矚意她們倆?”
“是啊,這念奴咋家是知道的,這次可就要靠她給咱們管役司爭面子了。桂娥這丫頭也還機靈,模樣過的去,這倆人就先定下吧!”安樂仁邊朝兩個人點頭微笑,邊對紊娘說。
“那我就代她們謝安公公了!”紊娘也十分高興,貼到念兒和桂娥的臉側小聲道:“你們倆這次可有了露臉的機會,這次說不準還能脫了奴籍!”
紊娘一高興,說話忘了分寸,竟當著安公公的面說起脫奴籍。雖然聲音小,可安樂仁也聽見了,他用力咳了一聲,催促紊娘:“快走吧,還有七八個人,得接著看看!”
入奴籍簡單,不過是被打三十鞭,然后在身上刺上莨菪的紋青,被發到奴役局里安身;脫奴籍卻不那么容易了。奴役局是個典型的進門容易出門難的地方,一旦進來了,若要脫了奴籍那可真是難比登天。
宮奴們身刺的紋青是用宮里秘制的藥水所刺,若沒有御藥房的掌首御醫配置的洗藥根本洗不掉,也就是說,作為宮奴,無論在什么地方在什么人面前,只要被人發現了身上的紋青就會暴露出自己卑賤的宮奴身份,所以,脫奴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洗掉這莨菪紋青。
若要掌首御醫答應配置洗藥必須得到宮里主子的許可,你想啊——本來是主子將她們發落到此處的,若再改口將她們要回來,那不啻于自己打自己的臉了,所以再貼心的宮人,主子們也不會因為她們而壞了自己的聲名;所以,指望主子念自己的好發慈悲善心是根本不可能的。
還有一個方法,就是管役司的掌司為某位宮奴直接向王上祈求脫奴籍,前提是這名宮奴必須對掌司本人有大恩,或者對管役司有大功,只有這樣,掌司才肯冒險向王上求恩典。而這種求恩典的成功率大約只有一半,若成了自然皆大歡喜,若不成,身為掌司卻如此孟浪就很可能被王上責罰,地位不保。
安樂仁任掌司二十多年了,期間只為一個人脫過奴籍,那是在先王嬰允在世之時,雖是成功了,卻也挨了王上的二十板子。
最后只剩一個辦法,那就是王上親自下令為某位宮奴脫奴籍,這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上要做什么沒有人敢質疑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