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萬籟俱寂。

沁梅苑里只屋檐下懸著的幾盞夜燈透出些亮光，在地上打出光暈來，屋外稀疏的枝丫隨著夜風輕晃，在廊下墻面映出些斑駁的略影，暗香浮動，給院子更添了幾分靜謐。

張璟言出了房門，將身上的披風系緊了些，腳尖點地，輕盈的掠出院子，暗處護著的影也隨即閃出身形，待她上了外面的馬車，一刻也不停的朝著東城門而去。

約莫一刻鐘過后，兩人順利出了城，張璟言下了車，遠遠瞧見清冽月光下的墨色人影，心里莫名的有些安心。

夜色蒼茫，四下很是安靜，她抬眼一看，又發現并非往日練功的地方，正詫異，那修長的身姿已經到了她面前。

“這是哪？”

“東門外，”楚長歌瞥了將馬車趕到僻靜處的影一眼，道：“今天不練功，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話音落地，動作熟稔的牽了張璟言走到暗處的棗紅色高頭大馬旁，橫腰一帶，她整個人已經被安置在了馬鞍上，張璟言有點莫名其妙，直到他雙臂自身后環了過來，用一個厚重軟毛的大氅將自己前后護的嚴嚴實實，這才反應過來，急聲問：“我們這是去哪？”

“奇山。”楚長歌將大氅系緊，確保她全身上下應該沒有再透風的地方，這才將她護在懷里，拉了韁繩，緩緩地打馬趕路。

臨安城東面地勢較高，零零總總有七八座山峰，除了位置較遠的靈云山最為出名，較近的奇山也是不遑多讓，差別在于，靈云山是因著靈云寺得人青睞，奇山卻是因著山勢陡峻，高聳入云，景色秀美被人稱贊。

只是，這夜色深沉，身后人為何突發奇想帶著她上山去。

而且，兩人此刻貼的極近，雖說隔著好幾層衣物還是讓她覺的頗為不自在，似乎自從賜婚以后，身后這人便將肢體接觸視為稀松平常的事情，從來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而她身后的楚長歌圈著她，卻還是微微皺了皺眉，裹了好幾層衣物，還是覺得懷里這人太清瘦了些，哪里有以前那軟軟的感覺好。

其實在他眼里，還是一直將她當做一個小娃娃，六歲那年，娘親去世，他氣急之下傷了孫氏，和父親鬧得不可開交，亦是沒少吃虧。

和母親閨中交好的蘇貴妃將自己接到宮里照顧了一年多，當時小公主才不到兩歲，會咿咿呀呀嘟著嘴說話，搖搖晃晃顛著步子走路，他和榮親王一樣大，小丫頭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知道奶聲奶氣的叫著哥哥跟在他們兩個后面跑。

榮親王是個跳脫性子，總是嘻嘻哈哈將她逗得扁著嘴哇哇大哭，而自己心情沉悶，安靜很多，小丫頭總是樂顛顛跑到他腿邊，然后蹭蹭蹬著小短腿往他身上爬，扶著那軟軟綿綿的身子抱在懷里，他心里積郁的憤懣和委屈總會莫名其妙消減，難得的有了笑意，蘇貴妃看著放心了很多，就連榮親王后來都埋怨，“到底哪個是親哥哥，丫頭太小，傻得根本分不清。”

所以，在他心底，一直也理所當然將她當成妹妹一樣擱在心底，即使后來跑去了軍營，受傷的時候想起她和蘇貴妃，也難免心里多了暖意。

這些年，他只回京了一次，當時小丫頭剛及笄，皇上賜婚給了新科狀元許澄明，他跟著榮親王去看她，她在寢殿外面耍鞭，陽光落在她身上臉上，更襯得眼角眉梢的笑意張揚閃亮，他愣愣看著，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原來那軟軟的小娃娃長成了這番模樣，生動的像四月枝頭熱鬧的花枝。”

長大的榮親王比幼時穩重許多，對這個妹妹很是疼愛，他在寢殿外面止了步，告訴自己，小丫頭有寵愛她的兄長，又有了令她歡喜的夫婿，哪里還需要自己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哥哥，果然，后來匆匆在宮里見過一面，擦身而過，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

雖說此刻這具身子已經不是她，可在他看來，哪怕是一個魂魄，他也自當納入懷里，好好護佑起來，哪里容得別人再傷她分毫。

“那個，我們上山做什么？”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人行在沉沉夜色里，沉默了良久，張璟言回身問了一句，夜里依舊有些寒，她坐在前面，這一開口，迎了寒氣，話一說完就咳了兩聲。

楚長歌一蹙眉，勒了馬停在原地，將她身子調轉過來，攬在懷里，這才應聲道：“你這幾日似乎悶得慌，我帶你上山看日出散散心。”

張璟言被他換了個方向，臉蛋就貼著他胸膛，聽著那沉著有力的心跳一下接著一下，心下一陣羞惱，抬眸瞧見他硬挺的側臉，聲音悶悶的：“哦。”

“東北幅員遼闊，營地在關外，以前我有煩悶的時候，看著日出和日落，心里就會舒坦許多。”

楚長歌微低著頭解釋了一句，將她護的緊了些，加快了些速度。

長河落日那樣的美景在臨安自然是無法看到，不過能登臨奇山同她一起看日出也算了填補自己的稍許遺憾，自那次回了軍營，看日出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想象那樣嬌俏明艷的她若是在身邊會是個什么樣子。

而眼下這樣籠在仇怨的陰影里的她，更是讓他每每見著就心疼。

奇山越往上山勢越陡峻，將馬停在了山腰下，楚長歌牽了她往上走，溫暖而略顯干燥的手掌將她略顯冰涼的手指包裹在內，呼吸著四周清冽的樹木幽香，一側峭壁突兀，一側遠遠傳來流動的水聲，疏淡的月光映著蒼茫山色，前面的人身形挺拔，步伐堅毅，刻意照顧著她的步子，所以走得并不快，直到最后，山勢越來越險峻，兩人的步子也一致緩了下來，她更是需要手腳并用才堪堪爬上山頂，浮云流水都在腳下，耳邊風聲陣陣，遠遠的，深藍的天邊漸漸破了縫隙，涌出霞光。

漸漸地，那縫隙越來越大，霞光噴涌，身邊人將她攬在懷里，她呼吸一滯，那道金光似乎突破層層阻礙，跳脫而出，周圍的山脈田野漸漸清晰起來，天色大亮。

她側頭，身旁人正溫柔含笑的看著自己，清晰深刻的眉目里都盛滿包容，溫聲道：“把以后都交到我手里，扶了四皇子上位，帶著川兒，離開這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