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出了角門，又加了幾分眩暈。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變得忽高忽低。身體變得飄忽，卻又敏感異常，剛被他扶過的手肘一處灼燒無比。
蘇言不知道這個身體又怎么了，只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奔涌而出一樣。
水明本打算在后面悄悄兒地跟著，見前面的人想喝醉就一樣，眼看著就要倒下去。忙跑過來，扶住，“蘇大娘，你這是怎么了？”
搖了搖頭，蘇言感覺略略好了些。沒有問水明為什么突然出現，聲音輕的像隨風飄蕩的柳絮：“沒事，只是有點頭暈?！?/p>
這還叫沒事？
“我正好沒事，你去哪里？送你過去吧?！彼饔X得蘇大娘很好，并不像公子手下查來的那些消息中的人一樣。更加覺得自家公子的懷疑，有些太過小心。
他本來就是奉命看她去哪里，明里暗里，應該沒什么差別吧？
蘇言點頭。
沒有說要去哪里，水明沒有得到回答，也并不問。
走了一段，出了小巷。
陽光平鋪在大街上，雖才過午后，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
蘇言此時感覺好了許多，已經不用水明再扶著了。
水明是常跟著他的，跟著自己過來了，他身邊不用人伺候嗎？
蘇言想著，水明必是剛才看她那個樣，才跟著過來了。便問道：“你出來了，他那里用人時怎么辦？”
蘇言忘了，這個是商雨眠的長隨，她這么稱“他”，水明聽著有些不滿。對公子，怎么能用這么隨便的稱呼，連個敬稱也沒有。
不過，想了想，水明決定不與她計較。鄉下來的嘛，不懂規矩也是正常的。
“公子看你很不好的樣子，便讓我跟著了。公子那邊，伺候的人多著呢?！?/p>
蘇言聽了，心頭一動，喜憂參半。喜他竟然也是關心自己的，憂他與她的距離，怕不僅僅是時光橫出的溝壑。
一時間，二人皆無話。
眼看著就到了那人的落身處，前面的路卻被一個衣衫襤褸之人擋住了。
衣著破敗之人，正橫臥在路面，占住了路的大半，只留下一丈寬讓行人過路。偏偏他們兩個人走過來的時候，那半瞇睡眼之人，一動手，將一個樹丫子擋住了路。
樹丫子橫空出現，絆了水明一個趔趄。食盒子這時正被水明提著，差點甩了出去。
水明站定，臉色難看地說道：“我說你這人，怎么睡在路上？要飯也得蹲在路邊啊?！?/p>
水明不是勢力人，實在是被絆的惱了。誰看不出來，這老頭兒就是故意的。想要東西，他偏不給？
有人正從旁邊走過，看著水明道：“小伙子，說話不要這么沖，當心得罪了真人。”
蘇言一驚，注意到橫臥在路上的老頭兒，一身襤褸，竟是道袍。按照正常情節，這個人，肯定很厲害的。
邋遢道人將半睜眼眸微微開了開，露出沉靜的目光，哈欠一聲，道：“不在這里，里面那碗鮮美的雞湯，怎么能是我的？”
人說著已經坐了起來，拿著那根樹丫子，指向水明手中的紅漆食盒。
水明不屑，撇嘴。
蘇言卻是咧嘴笑了，回家有望了。這不就是隔空猜物嗎？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回去了。
將食盒從水明手中奪過，麻利的打開蓋子，端出里面劣質的瓷盅，畢恭畢敬地遞給道人。哦，不，此時蘇言已經尊稱人為道長了。“道長，您請?！?/p>
邋遢道人坦然接過，又看了眼食盒。蘇言忙將里面的大白饅頭拿出，同竹筷一起遞過去。
水明看著面前兩人，一個尊敬翼翼，一個坦然而受，傻眼。蘇大娘這是怎么了？不就是那道人說了句，鮮美的雞湯、、、、、、蘇大娘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就是他，也能聞出食盒子里盛的什么呢。那么香。
水明已經無話可說了。
道人品過滋味，搖頭評價道：“湯有些老了，筍子不鮮。不過，雞處理的很好。”
行家。
蘇言暗贊。
不過激動的心情，此時只是想到家人怎么樣了?；蛟S，這只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夢吧。醒來，會和秀兒講講這個綿長的夢。然后打包行李，出門旅游。
商雨眠半露微笑的溫和面龐，突然間出現在眼前。
真是夢？可是他好真實，其他的人，也都好真實。
不舍得他。
還有寶峰，他還沒賺夠娶英兒的錢呢。
寶珊還沒出嫁呢。
又暈了。
蘇言忙扶額，趔趄兩步。
“夢邪？非夢？豈不聞，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多余的不必想，當下最重要?！?/p>
洪亮的聲音，卻像清風一般，按下了那股眩暈。
蘇言登時覺得清明許多。
水明也回過神來，見那道人還在埋頭猛吃，走到蘇言身邊，說道：“蘇大娘，這人怕是個騙吃騙喝的油棍子。”
道人像是背后長了眼睛，頭也沒抬，伸手拿起樹丫子，就敲到水明身上。
水明更加不滿，又大聲道：“你這雞湯，做的那么香，任誰都聞得出來，未必是他未卜先知?！?/p>
蘇言只覺得一捧冷水，從上而下，直潑頭頂。臉上的驚喜不定，也凝固了下來。
蘇言想哭。
或許是這幾天壓抑的很慘，她十分想回到那個父母寵、奶奶疼、弟妹關心的家里。
“你這湯，勉勉強強還入我老人家的口。”道人已經吃完，起身到了蘇言身邊，抬手抹了抹油光滿布的嘴唇。
蘇言一陣失望，一陣反胃。
不過，還是不死心地問道：“我能回去嗎？”
“你這、、、、、、”道人這時也正說話，蘇言的話插了進來，他看了看蘇言，笑道：“怎么不能？我也吃好了，你就回吧?！?/p>
蘇言還沒來及高興，就只剩下灰心。
“你這瓷盅也不好，給我老人家做個盛水的器具吧。”道人又說。
蘇言此時那還關心什么破瓷盅，灰著臉擺手。
水明更是看不上那個瓷盅，也不知是什么小窯出的。若不是見了，他還不知道云桑間也有這么破爛的東西呢。
不過，看蘇大娘的樣子，失望都要蔓延幾里地了。
“蘇大娘，咱回去不？”水明小心問道。
蘇大娘？
注定做一輩子蘇大娘嗎？
蘇言雖然失望，卻也聽到水明的話，先是愣了愣，然后點頭。
“你給我個瓷盅，我只有這個給你，好好收起來吧，不要離身?！钡廊擞中χf話了，拿出一個紅繩系著的方形木刻。
失望還在，蘇言卻也被那笑意感染，雙手接過，竟也回了句：“謝謝”。
“不客氣”，道人同樣禮貌，甚而是一本正經，對蘇言道：“現在可不能心急著出去，一出去就什么都沒有了。日后若是遇到，自然能出去。遇不到，出不去呢，留在里面也挺好。記住，凡事不可強求。出去好，不出去也好。不過現在，萬不能再想著出去了?！?/p>
一番話下來，蘇言只覺得滿耳出去不出去的。要問時，卻早已不見了道人蹤影。
若不是手上的木刻，蘇言還以為剛才產生了幻覺呢。
出去？不出去？
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蘇言搖了搖頭，將紅繩結于頸后。似覺一陣氣流拂過，清涼鎮定。
“真人真是會弄玄虛”，蘇言已明白，那人絕對不簡單。心卻很安于現在，笑著調侃了一句。
水明撓頭，“蘇大娘，你說什么？”
蘇言看了他一眼，笑道：“沒事，咱們回去吧?！?/p>
水明還是覺得奇怪，跟上蘇言，問道：“蘇大娘，就這么回去？等著你送飯的人呢?！?/p>
“我的飯就是要送給那位道長的”，蘇言回道。聽聲音，心情極好。
不相信，我堅決不相信。
水明一臉木然的走在蘇言身旁，心內直喊。
到后廚時，晴姑娘剛把酸辣魚湯準備好了，就等水明。
“公子讓你回府時，把這魚湯帶走?！彼饕坏胶髲N就找他家公子，晴姑娘拿著個食盒子出了門。
水明接過，就走。
“太太不舒服？”晴姑娘猜測，她已經好幾天沒去過商府了。
水明止步，回過頭，笑著說道：“就是最近胃口不開，大夫看過了，沒什么大礙?！?/p>
晴姑娘點頭。
“晴姑娘，那我回了?！彼餍φf。
“快走吧”，晴姑娘也笑了，說道。
水明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又回來了。
送賞的，給蘇言。
晴姑娘沒有，只有一句話，說是讓她們三個沒事了去府里，太太也想她們了。
晴姑娘很高興，這就是差別。
金錢最好算的清。
蘇言也很高興，賞銀就等于被賞識，被認可。
“太太的賞，二兩銀子，我可沒扣一分。”跟晴姑娘那里說過話，水明就到蘇言面前，伸手送出銀子，笑著說道。
蘇言捏著手里的銀子，想咬咬，鑒定一下。嚴格來說，這是她憑自己的能力賺到的第一份工資的，雖然是獎金形式的。
“太太還讓帶一句話”，水明覺得眼前蘇大娘這個樣子，像米缸里的老鼠。
“你說”，蘇言稍稍收拾了形容，從從容容道。
二兩銀子而已，不要太丟份兒了。
水明笑了，說：“太太說，你做的酸辣湯美味又開胃，讓你每天都做一份。到時候我會過來取的?！?/p>
蘇言備受這個長期任務的鼓舞，心情豁然。
“公子也有話，說是有鳳珍每日也做出一份來。”
“公子他，身體不好嗎？”不管是公子，還是少東家，蘇言都不喜歡說。不過這時好多耳朵聽著，還是這么著吧。
“人參老母雞湯，不能一直進補的。若非體虛，多食無益，三五不時的吃上一次就好?！碧K言接著補充。
“是給婦人和老爺的”，水明答道。
蘇言驀然失落，不能每日做東西給他吃。剛才那種與他有種聯系的感覺，砰一聲端了。
水明卻是轉向了旁邊同樣一臉喜悅的翠丫，“你就是翠丫吧？我差點忘了。”
翠丫之前也常見到水明，不過他是公子身邊得力的人，這么面對面的說話，還是第一次。
臉悄悄紅了。
水明見她如此，更起了玩鬧之心?！疤€讓我帶了二百錢，說是給蘇大娘手下的人，既然只有你，就都給你了?！彼髡f著，變出一串錢來。
翠丫臉紅著，不敢接。
說起來，她一個月的工錢才只有五百文呢。
蘇言也沒有了失落，看著眼前兩個人說笑。要說他們這太太，想得還真周到。剛才接到那二兩銀子時，蘇言還想著怎么換開，給翠丫一些呢。
不過，一道不美好的聲音，恰在這時插了進來：“翠丫，擋著道兒了，沒見我們這兒來來往往的忙嗎？”淑蘭端著一盆待洗的菜，站在翠丫身側，呵斥道。
翠丫臉色更紅了，窘迫無比。身子側了側。
水明愣住，往常來時，從沒見過淑蘭這幅樣貌。心中不喜，在翠丫前說道：“我們邊上站站，淑蘭姐繼續忙?！?/p>
水明雖只是一個下人，卻是商雨眠最倚重的一個。因跟著商雨眠見識過不少，比著尋常人家的小伙兒，還是優秀了不止一分。
云桑間的一眾使女，不敢對公子有什么異想。水明卻是在不知中，被好幾個惦記上了。
淑蘭正是其中一個，她家與水明家里，只有一街之隔呢。
“淑蘭姐，你忙，我再說幾句就走?！彼饔终f道，對云桑間的一眾女子，他向來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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