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值雨,雨打芭蕉深閉門。
身為廚房雜役的第三晚。
狹小低矮空間,通鋪上蠶繭般躺滿十來個人。同為廚房雜役,其中不乏臂圓腰粗者。呼嚕聲響成一片,緲音蝦米般縮在潮氣氳氤的被窩里交握十指。崩裂皮肉發出細碎裂響,玉眸在黑暗中逞盛明亮。
確定周圍的人都睡熟后,她輕手輕腳起身,從腰間摸出白天偷偷從灶上摸來的火石互擊數下,在角落里燃起一盞松香脂燈。窸窣輕微翻書聲響,好似又回到舊日異瓏閣奉書渴閱的時光。這是一本小廚專用的蔬菜譜,記載了世間常見蔬菜種類和簡單烹調方法,被稱為廚房入門必備手冊。
小冊子不知從何而來,被放在廚房一個不起眼角落被油煙熏得漬黃。緲音拾到時便如獲至寶。她現在對廚房一應物事皆是不知,又被眾人疏離孤立,要適應在這里的生活,從無到熟的認知過程是必不可少的。這本書適時出現于她而言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邊閱讀邊回想白日所見,一一對比記之,不多一會,她已記下尋常十數種常見蔬菜種類。這種與風雅論調大相迥異的知識,新鮮得讓她微微激動。正記看得趣,旁里一物拋來,有人低聲罵道:“半夜不睡覺就出去挺尸??!非要弄得別人也一起睡不著算啥事啊!”
擲物是個木枕,重重落在緲音額頭。當下便感腦暈目漲,抬手摸了摸指間已有血出。胡亂在額頭抹了兩下,緲音捧著書踱出門去。
雨歇風涼,一路花搖枝曳暗影幢幢。緲音單薄衣衫被吹得籟籟作響。眼前是一片荷影婷婷的寬廣湖面,對面華燈璀璨,正是花宮主人和一應貴賓歇息處。湖中央一條曲折欄橋正通燈火盛處。緲音抱著借燈閱讀的想法欲去到湖對岸那處,卻被啵地微響,湖心中魅影鬼魂般躥出條高壯黑影子立在她面前。
那人是個護衛,看了看她容貌又掃了下衣衫,皺眉說道:“雜役奴仆,深夜之后一慨不得渡湖?!?/p>
緲音明了,敢情這湖就是個中界線,入了夜之后就是貴賤兩個陣營的明顯分界線。她這等賤勢的明顯不能去到對面。哦了聲抱著書退走。
一路仰著頭獨望雨后星空,心頭忽然空落落起來。走到假山花影里,脫力般倚山石子而立,口中輕念,“阿諾……”討厭這樣的孤單無助,如果阿諾在旁,他一定會讓她靠在肩膀。而在他的懷里,她彷徨如風中落葉的心必然能夠得到平靜和安詳。
嘆了聲才閉目,心頭忽然針刺刀割般浮現帝娑華邪魅鄙視的目光。頓時如被利刺扎中屁股,一下子猛跳起來,十指死死拽緊手中書本,咬牙叫了聲:“可恨到死的花宮金蝎!”尤不解氣將面前人形石頭當作那人踢了過去,卻換來自己一聲唉喲慘叫。
捂住腳恨恨發笑,好吧,他一心要折辱她,那她還非要做好眼前的事讓他刮目相看!
云走霧消,又捧著書等了一會,當頭月明,抖開書來一看,字大勉強可以識別。便捂住雙臂瑟瑟而閱。她有個毛病,一但做事沉浸進去,但會如入異境一般將周圍所有物事都忽略了去。
也不知周圍風過幾度,肩頭忽然一暖。緲音抬頭,一個圓臉綠衣宮裝女子將件外衫披在她肩頭,對著她酒窩淺盈笑意,“你是廚房新來的緲音吧?夜黑風大露重,這么晚了還在這里讀書,當心犯風寒?!?/p>
緲音呆了呆,入了花宮這么幾天,這還是第一個直接大膽對她示好的人!廚房里雖然也有那么幾個對她暗中同情的人,但卻都因著她目前這副形貌而疏離遠之。
“謝,謝謝!”由于太過吃驚,緲音有些反應遲鈍。
綠衣女子目光柔和看著她,“我叫綠意,侍奉鳳輦殿才下值過來。我的住處就在你們近旁的花閣里,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時間來問我。”
緲音還來不及點頭,那女子打個哈欠,嘆著好想睡覺就揮手離去。
第二日天剛透亮,廚房人等集合點名。因為徹夜借月看書而疲倦遲到的緲音被當眾責罰打了二十個板子。
被兩個強壯仆役按倒在地上時,緲音清楚看到青枝眼中閃過幸災樂禍。她閉了目,沉而厚重的板子每一次高舉落下都意味著一次皮開肉綻。這番受罰下來,身體本就單薄的緲音越發顯得單薄。
但還是沒有人來替換她,甚至于在青枝刻意安排下,她從昨天的無所實事到了今天的工作堆積如山。堆積一人高的青菜,小山般重疊起的盤盞……廚房一應重事幾乎都壓在她身上。
抬袖擦汗間隙,對上旁人或同情或惡俗趣看好戲的眼神,緲音一概微笑回應。就如同面對小時候那些嫉妒她當了異瓏閣看守而刻意捉弄她的男孩一樣。
舊日初時她也哭過,但她的淚水卻讓那些人越發得趣,捉弄她的手段也越發層出不窮。當她學會淚中帶笑,那些人反而在她面前步步退卻了。
世人任侮傍,我自笑風云。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她一步步成長起來。甚至于傷心流淚究竟是什么滋味,她都忘卻得一干二凈。
至晚,廚中眾人散去。緲音面前仍就堆疊著一大堆盤子。手指早被泡得發白腫漲,緲音卻在輕輕哼起了歌。又至半夜,仍然還有一半的工作量。想到青枝臨去吩咐今晚必須全部洗完不然明天又有二十板子,緲音聳聳酸疼得好似要從身上掉落的臂膀,以最快的速度忙碌起來。
彼時湖對岸華宇深處,處置事務才畢的帝子抬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下階跪伏著的青枝,“今日她如何了?”
青枝恭敬無比回答,“較之前兩日,雖然小有一處差錯,但總的來說已達到廚房雜役平常該有的工作水平?!?/p>
帝子點頭,“雜役之上是什么?”
青枝愣了愣,很快答道:“該是幫工?!?/p>
帝子抬手揮去,“那明日就開始安排她做幫工!等她什么時候能獨立做到廚師水準了,就再給她挪挪地兒。”
青枝一急,“主上不知,一般的雜役要做到幫工至少要半年時間!而她入廚房才不過五日!”
帝子哦了聲,興致十足逼身向前問道:“聽說你今日私下給她安排了十個人的工作量?”
青枝額頭汗落,正要辯解。
帝子已在說著話離去,“她能在身體有傷的情況下一天做完十個人才能做的事,想必雜役之中已是第一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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