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棱窗格落著大大小小的齒棱,貼著的窗紙殘破不堪,夜風在夏日晚上鉆入窗紙襲入主殿內。殿內點亮明燭,昏黃的光線暈染成一圈圈的暗影,印上略顯模糊的五方雕花銅鏡里的人影。
淺櫻望著銅鏡里的面容,跟自己在二十一世紀幼時的面容一模一樣。泛著嬰兒肥的小臉,無處不精致,唇若朱丹不點而紅,鼻如玉蓋不扶而秀。尤其那一雙眸子,匯粹了天地靈氣而成般清亮耀眼,波光浩渺意境幽幽,引人不斷暇思探尋卻終其一生尋不得邊際。
只是,額上多了一朵睡蓮。
墨荷傘下含嬌蕊,玉人額間點仙顏。這蓮花像是胎記又不盡然,不似胎記般帶青帶紫,或淡的與肌膚一體只余輪廓,而是顏色清淺卻如浮動的光暈般欲滴,色雖淺卻無損那一份天然的清貴之氣。
這,怕不是普通的胎記。
而前身的記憶里,便是這胎記絕不能外露。所以前身雖年幼,從來沒有讓外人知曉額間胎記。
那個暗道里的小毛孩子,是怎么知道的?
淺櫻伸手扶向額間睡蓮,入手處一片泌涼,不似人身溫度。
正皺眉間,殿外響起叩門聲。
淺櫻放下手,坐到了殿內唯一一張寬長木楠木長案前,這才讓黃佩進來。
黃佩畏畏縮縮摸了進來,一派做賊心態,見沒人發現,長噓了一口氣,這才依禮上前,對淺櫻行了一禮后摸出藏在鞋底的東西,雙手奉上。
淺櫻見黃佩熟練將書信從鞋底摸出,眉峰一挑,道:“你倒是會藏。”
“這個,”黃佩尷尬一笑:“小心些還是要的。公主,請看。”
“嗯。”淺櫻接過,隨手放在長案上,閉上了眼睛,沒有一點翻看的意思。
黃佩見淺櫻不甚在意的動作,唇角一僵。本想在淺櫻翻看的時候解釋一遍書信的來由,也好彰顯自己的作用和忠心,隨便摘清自己的關系以及揭露綠琴的罪行,卻不想淺櫻放下后便閉上了眼睛。
“公主您,不看看。”黃佩試探問到。
“嗯。”不帶任何情緒地應了一聲,淺櫻依舊閉著眼。
這便是一種心理戰術。正所謂聘為妻,奔為妾,對待下屬依舊如此。不能讓下屬過于估高自己的作用,放大自己的功勞,那容易照成仗勢和陽奉陰違。讓她摸不清態度,她才會為了得到主子的信任而將自己心里的貨倒出,效果絕對比主動詢問要好。而閉著的眼睛讓人看不起思緒,更會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心理優勢。
黃佩摸不清淺櫻的態度,心里發虛,生怕淺櫻不滿意,顧不得之前的想法,自顧自搗騰出來:“婕嬪娘娘的貼身宮女翠兒與綠琴甚是熟稔,隔三岔五便會碰那么一次面。”這便是變相地告訴淺櫻綠琴為誰辦事。
黃佩見淺櫻睫毛都沒掀一下,知道她怕是早知道這件事,思考了一會,接著道:“公主還是嬰孩的時候,綠琴便時時做些小動作。不過那時公主的乳母海嬤嬤對公主照顧的甚為周密,而公主福星轉世,自是不怕這等算計。”
“海嬤嬤?”淺櫻不緊不慢吐出三個字,意味不明。淺櫻收索了腦海里的信息,沒有這個人。
黃佩見淺櫻重復這三個字,便認為她是想了解海嬤嬤的現狀。雖然海嬤嬤被貶進冷宮做雜役的時候淺櫻還不滿兩歲,但現在她絕不會小看了兩歲的淺櫻:“海嬤嬤被皇后娘娘貶進冷宮做雜役之事只怕也是綠琴從中摻和。”黃佩自是不敢議論主子間的事,便籠統全歸為綠琴:“我上次聽雜役房的小秋子說,海嬤嬤在冷宮侍候那些主子們,受多大的折磨倒不至于,就是會時不時挨一兩頓。但小秋子說了,海嬤嬤身體健朗,如今依舊康健能干。”
冷宮都是被貶的嬪妃,幾乎沒有翻身的余地,因為受不了太監宮女的折磨而瘋魔的不少,可想而知侍候這些主子絕不是個好差事。而海嬤嬤還是被貶進去作為低等雜役工,極有可能被那些無處發泄的嬪妃們折磨。
但這個海嬤嬤,既然能在惠妃死后保住淺櫻,絕對是個厲害人物,這樣的人,倒是不用擔心在冷宮里的日子。
之后黃佩戰戰兢兢倒了一大堆話,都是關于綠琴的所作所為以及她手下宮女如何執行,沒有太大的價值。
淺櫻一直閉著眼睛,黃佩說到最后煞不住嘴,話是一溜一溜蹦出來,話出口前思考的時間也少了。淺櫻見差不多,隨意問到:“上次你說,惠妃擾亂后宮是怎么回事?”
黃佩慣性回答:“我拿到萍兒臨死前藏的那方帕子,說是惠妃娘娘進宮前生育過。陛下大怒,心里對您的身份有些懷疑,幾乎要逼著惠妃娘娘滑胎。惠妃娘娘以命要挾,才保住……”說到這里,黃佩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冷汗涔涔,“噗通”一聲跪倒:“奴婢多嘴,奴婢信口開河,公主您懲罰奴婢,懲罰奴婢。”說完便開始磕頭。
淺櫻見黃佩將頭都磕出血來,眼里幽光迷離,起身扶起她,柔聲道:“佩姐姐,我說過了,只要你對櫻櫻好,櫻櫻自會對佩姐姐好。”
黃佩隨著淺櫻的力道抬起頭來,對上淺櫻純粹清明的眸子,求饒的話癟了回去,只能說出一個字:“是。”
淺櫻對黃佩展開了一個天真燦爛的笑顏,耀得房間都變得明亮了些,只見她嘟著嘴,語氣柔軟中帶著點委屈:“可是這件事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為佩姐姐和我惹來殺身之禍,佩姐姐你說該怎么辦?”
“奴……奴婢不知道公主說的是哪件事,奴婢從來都沒有聽過任何有關那方帕子的事。”黃佩倒是機警,立馬做出了反應。她取下手里的鐲子,雜碎在地上,從里面掉出一方手帕。黃佩撿起手帕,捧給了淺櫻:“公主,奴婢什么都不記得了。”
淺櫻接過帕子,粗略看了一眼,又好生安慰了黃佩幾句,黃佩連忙點頭稱是。淺櫻知道她肚里的東西也就那么多,擺擺手讓她走了。
好不容易將腳步拖到了門口,關上門,黃佩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完了,什么都交出去了,連最后保命的底牌都丟了。
淺櫻聽見黃佩失魂落魄的步子漸漸運去,眼眸里失去剛才陡然鮮亮的光彩,變得平靜無波。海嬤嬤,生育,武林世家,嫡女大小姐,救命恩人……
淺櫻斂了思緒,忽然加大聲音說道:“出來,你看了這么久,都不敢來認主子嗎?”音色拔高一度,在最后幾字上加重,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輕揚。
淺櫻說完后就站著不動,臉上一派篤定。
終于,橫梁上有了聲響,一道黑影如黑鷹般撲下,凌厲的氣場差點將燭火掃滅:“屬下燕歸,聽從縛老太爺吩咐,潛身惠寧宮以保小小姐安全。”光音色聽著就包含鐵血男兒的硬朗,還含著江湖男兒特有的暢快恣意,寬廣雄霸。但,稱呼淺櫻為小小姐。
淺櫻一看,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黑衣人,面容立體俊朗,渾身肌肉蓬勃遒勁,氣場凌人,一舉一動干練有禮,絲毫不因他面對的是一個三歲稚兒而怠慢幾分,一看便知武功不弱,且爽快憨直。讓這樣一個氣勢磅礴的男兒天天做梁上君子,到真委屈了他。
“燕歸,可只有你一個人?”雖然站著的淺櫻比蹲著的燕歸矮,但她的氣場卻能將燕歸的氣場壓制。燕歸只覺從身前三歲小女孩兒身上散發出一陣陣破陣的氣勢,如從中間砍削竹子一般一路到底。又仿佛置身戰場,一身金黃鎧甲的將軍騎著高頭大馬,以一人之力對抗敵軍十萬兵馬,戰鼓擂動,風馳電掣。
只一瞬,燕歸就知道自己輸了。這般氣勢,確實是自己比不過的。但他一點也不訝異,大小姐那般女中豪杰,身為她的女兒又怎么會差。
“回稟主子,還有吟來。今日輪我值班。”燕歸再次抱拳,剛剛一直挺直的腰彎了一個弧度。
淺櫻聽到燕歸改了稱謂,知道他已經承認自己的地位。江湖之人不比皇宮中出產的死士暗衛,要收服他們首先要讓他們臣服,否則他們不會認主,也不會彎下代表尊嚴的腰身。
不過,按理說燕歸還得考驗一下自己的武藝,遇事的魄力,怎么會如此輕易認主?他相信的是自己,還是自己的娘親,抑或縛老太爺?不管如何,有了助力倒真的不錯。
“屬下想知道,主子怎么知道屬下的存在。屬下自認為自己的隱身功夫已經到家,以主子那半吊子的功力根本發現不了。”燕歸問出了心里的疑問。
淺櫻嘴角一抽,半吊子,還真是……坦率。
“哦,”掛上一個天真無邪的笑,淺櫻笑得無比真誠:“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問問而已,沒想到燕歸哥哥真的這么傻就自己出來了。”
燕歸:“……”
這話倒是不假,淺櫻并不知道燕歸的存在,但她在海嬤嬤被貶走之后還能存活到現在,一定有人相助。而這人,應該是母家,也就是武林世家——傅家派進來的。今日她觀察了惠寧宮里的人,發現沒有那個人選。
于是她在夜里點亮燭火,還任由黃佩絮絮叨叨大半天,除了為了詐出黃佩手里的底牌,也是給這相助之人足夠的時間藏身惠寧宮主殿。果然,把這個梁上君子也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