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夕帶著姽婳回到悅來客棧,親自替她處理了腿上被劃開的箭傷,又給她清洗了面容。
天光大亮,屋子里澄亮一片,細碎的塵埃在空氣里飄舞,滿室寧靜。
她細細瞧著姽婳的容顏,這個女子長相精致妖媚,即使此刻蒼白著面容躺著,她眼下那顆朱砂依舊使她比常人多了一份妖嬈之意。
等到她醒來已是傍晚,莫夕掌起了一盞油燈,眼見她緩緩睜開眼睛,問一聲:“可還舒適?”
姽婳的目光從一片昏黃之中慢慢移開,瞧見了頭頂素色的軟帳,再望過去,看到了一截精致尖細的下巴,隨之卻是一張與之不符的平淡的男人面容。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子,穿一襲粗布青衣,眼睛很亮,清冷似水,明明甚是平淡無奇,但,很吸引人眼球。
她愣了片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從床上坐起。
“這是哪里?!”她警惕喝問了一聲。
“小心。”男子淡淡道,“你腿上的傷還未好。”
姽婳再愣,回想起在珍器閣之事,眉頭蹙起,“莫夕?”
“是我。”
“這是在哪里?”
“悅來客棧。”
莫夕很平和,眼里也平靜,她將油燈往一旁移了移,燈光照著她的面容,顯得輪廓溫柔異常。
姽婳平復了心情,也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往后靠去,低低一嘆,“為什么救我?”
她心里很清楚,如果沒有莫夕出手相救,她怕是要死在亂箭之下,或者死在白裊手里。
“玲瓏。”莫夕輕輕道。
話落,姽婳怔住。
明滅的燈火閃過她的眼,她眼底似有淚光一閃而過。
“你說什么?”她似乎是聽錯了,不可置信。
“玲瓏。”莫夕再說,認認真真。
“你,怎么會……”姽婳抬了抬身子,看向她,而后轉過了臉,抹去了眼角的潮濕,聲音卻顫抖著,低聲問:“你怎么會遇見玲瓏?她在哪里?”
她忽然很害怕,玲瓏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小她四歲,她們一家早年家道中落,府中百來口人全都四散而去,死的死,逃的逃,她進了長夜閣做妓探,自此生活凌亂,而她妹妹玲瓏不知所蹤,她曾經找過很多年,都無果而歸。她想,妹妹許是亡命了,又一想,死了倒好,自此清靜不用受俗世之苦,卻不想,今日會在這個叫做莫夕的男子口中聽到了妹妹的下落。
“半月前,在江寧城,長夜閣后巷,玲瓏從中跑出與我撞上,向我求救。我救下她,她同我講起家中往事。”莫夕緩緩道來。
那一天,她正在江寧城中調查關于莫家滅門之事,從長夜閣后巷經過,一名穿白衣的女子從巷子盡頭奔過來,衣袂飄飄,青絲飛舞,卻慌不擇路撞在了她身上。
“姑娘小心。”她平和扶住了她軟倒下去的身子。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女子一張嬌俏面容梨花帶雨,一把扯住了莫夕的袖子,口中聲聲哀求,甚是楚楚可憐。
莫夕抬了抬臉,看到女子身后出現了幾個粗武大漢,叫喊著往這邊過來。
“長夜閣。”她緩緩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賣藝女子!”女子死命搖頭,發髻上的步搖搖搖晃晃,金色流蘇晃過了莫夕的眼。
她靜了片刻,伸手摟過了女子纖軟的腰身,足尖一點,輕飄飄從巷子上方掠了過去,像一陣風,帶著一點微涼的氣息,速度極快,一眨眼便掠過了排排屋頂。
女子一聲尖叫。
莫夕帶著她落在一個屋檐上,黑色的瓦片,在她們腳下顫顫一動。
清風徐徐,拂過莫夕的發,撩過了女子驚慌的眼。
好像做了一個夢,那么不真實。女子愣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謝謝……女俠。”
她卻不敢將手放離莫夕的衣袖,生怕一松手,自己就從屋頂上滾了下去。
莫夕沒有說什么,只是扶住了她的手臂,似是在安慰她的情緒,而后帶著她慢慢坐下來。
女子只是照著莫夕的動作而做,待到完全坐了下來,她才松了一口氣,但是素手仍然不放開莫夕的衣袖。
莫夕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挽顏。”女子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夫家姓陳。”
說起夫家,她眼里便含了淚意。
“怎么會落在長夜閣手里?”
挽顏一聽此話便落下淚來,抽噎道:“實不相瞞,夫婿好賭,前些日子又在賭坊里欠下好一筆債,家里只是小戶人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銀子,夫婿在家里又罵又鬧,昨天竟然……竟然將我賣入了青樓!我,我好不容易才找了空子逃出來……”
挽顏抽抽噎噎,哭得極盡傷心。
逼良為娼,這事在尋常人家也不少見,莫夕面色并無異樣,只問:“可有地方去?”
“家里是不敢去了,只怕夫婿一聽我逃出來了,找著我定會把我再送進虎口,我只怕會被毒打一頓!求女俠救救我!”
“可有家人?”莫夕再問。
挽顏再次抹淚,“我本姓鄭,本名也不喚挽顏,應稱作玲瓏,只是十年前家道中落,家破人亡,我為保生存才不得已改名換姓隱居于江寧,幾年前嫁于陳姓夫婿,不想今日遭受如此磨難。玲瓏記得父母早亡,卻還有一個同胞姐姐,不知流落何處,只記得姐姐右眼下長有一顆朱砂,也不知她現今是否還在世。”
莫夕聞言點一下頭,雖然未說什么,卻將她的話記下了,一個右眼下長了一顆朱砂痣的女人是挽顏的姐姐。
她隨后將挽顏藏于一處宅院里,讓她安心住下,至于長夜閣那邊,必須要有個交代,她便換了挽顏的衣衫,再次去了長夜閣后巷,引來長夜閣的打手追喊。
那天她沒有想很多,卻不料被他們逼上了醉仙樓,情急之下跳樓,欲逃,卻不想樓下站了一個黑衣男子,此人便是自此遇上的顧流。
也便,有了后來的事情。
遇到姽婳,得知她身份也純屬偶然,她那夜只是去珍器閣探消息,想得知七星龍淵劍的下落,不曾想過會遇上白裊和姽婳。
直到救下姽婳瞧見她的容顏,她才驚覺這個來自長夜閣的暗探藝妓便是挽顏的姐姐,不僅是那一顆妖艷的朱砂痣,更是她和挽顏長得極為相似的眉眼。
屋子里燈火搖曳,光暈溫暖。
姽婳靜靜聽莫夕講完一席話,眼底潮濕一片。
“是,我叫鄭珊瑚,玲瓏是我的妹妹。”
“她很安全。”
“她如今在哪里?”
“江寧城烏岳鎮西門街五十六號。”
姽婳點一下頭,“謝謝。”
她掀被下床。
莫夕站在她前方,一動不動,“現在出去怕被流沙追殺。”
姽婳穿帛靴的手一頓,“被閣主派來執行任務之前我早就想過會尸骨無存,不,是在每一次任務之前,都會做好死的打算。”
“甘心么?”
姽婳一愣,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值不值得,甘不甘心,她從來都沒有權力去說不,她的人生早在很多年前家破人亡的那一刻就扭曲了。如今,想到她的妹妹玲瓏,她竟然在這一剎那生出無盡的恨意來,好不容易得知了唯一親人的下落,卻連一面都見不到。
“留在這里,等風聲過了再離開。”莫夕道。
“風聲?”姽婳轉頭看著她。
“待到群英會過去。”
“不可能,長夜閣也會派人找我,我三天不現身,他們便知道我失手了,也定會找人滅我口。”
前后根本沒有退路給她走。
莫夕眼里一沉,“留下來。”她很是堅持。
姽婳苦笑,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執著,但還是點了點頭,權當一切都是為了再見玲瓏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