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無邊,依舊是在那座冷寂的殿里。
一個帶著銀色面具的男人坐在一把黑檀木座椅上,黑袍拽地,手指蒼白,緩緩彎曲以指骨扣了扣扶手,發出沉悶而清脆的聲響。
一聲,又一聲,像是擊打在無邊的地獄里,涼風從看不見的地方緩緩飄過來,撩起了前方站立的人的白色衣袍。
“莫夕?”
“是,公子,屬下失職,讓他們跑了。”白裊屈身跪下去。“屬下已經派人去追,定當殺了莫夕,搶回小魚。”
“要活的。”無顏公子吐出冷冷三字。
白裊額上滲出了汗跡,“是,公子。”
“柳裳?”
“柳裳在查莫夕的身份,怕是需要一些時日。”
“兩天。”無顏公子扣扶手的手指停下來。
白裊一愣,“是,屬下定當轉告柳裳。”
話落,整座殿里沉寂下去,半晌,無顏公子才再次開口:“如何失手?”
白裊挺直的背脊一顫,沉聲道:“針法,輕功。”
“哦?”
“初步斷定,莫夕使用的針法來自莫家針法,輕功,似乎是大理千羽門的‘浮羽’。”
溪水面上,看似處于下風的莫夕突然反身從袖間射出無數閃亮尖銳的銀針,且形成一個包圍之勢襲向他全身上下所有命門,她趁著他抵擋之際飛身掠向天空,想來是使出了全身絕技,因為在他眼里,她只一個起落便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
就這樣子奇跡地逃走了,留他一個人在溪水間傻傻站著。
無顏公子聞言似乎笑了一下,“真是……神奇。”
白裊無言,垂下了眉眼。
“你不是他的對手。”無顏公子突然道。
白裊渾身一震,眉毛一揚,不可置信。
“黑魅都失手了,你以為你差一點制住了他,其實他是在讓你。”
這一句話,對白裊來說,簡直就是恥辱。
“下去領罰。”無顏公子冷聲道。
……
……
夜色如墨。
杭州城外的荒山里,莫夕背著熟睡的小魚緩緩走在崎嶇不平的山地間。
她在麻痹了白裊的視線后飛快逃走了,但是小魚還留在那里。她過了兩個時辰后在完全保證白裊走了并且流沙的人不會再找過來的情況下,才又回到了林子里,找到躲在草叢后害怕到渾身顫抖但是仍然緊緊咬牙不發出一點聲響的小魚。
小魚面色蒼白,一見到莫夕,起初嚇了一跳,隨后放聲大哭起來。她踉蹌著撲過去抱住她的雙腿放肆大哭,嘴里喃喃著,一直亂喊。
莫夕心底起了絲愛憐之意,蹲下去輕拍她后背,“沒事了,我們走。”
小魚一把抱住她,仍是不停地哭泣,像是要把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哭出來。
莫夕任她哭,她哭了很久很久,后來哭累了,在她懷里疲倦睡去了。此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她便背著她行走在山地間。
她走了兩個時辰,行了半里地,找到一個小山洞,將小魚安置下來,自己升起柴火驅趕寒氣。
春意料峭,夜里的風冰涼如水。
莫夕靠著洞壁直立著,目光透過蒼茫的夜色望到了很遠的地方。
她記得她那個變成了“莫望”的姐姐曾經對她說過:“阿望,我會以你的名義和墨白成親,但是我們洞房那一天我會把有關我們身份真相的事情告訴他。我要他知道他娶的妻子到底是誰,我要他明白這么些年我是那么深刻地愛著他。阿望,為了我的幸福,先委屈你了。”
莫夕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靜靜望著她,一如他們的父親在察覺了她們的身份之后怒氣沖天叫住了她的名字一樣,她也只是回過頭,很淡定地望著她的父親。
她父親說:“你當真以為我們看不出你們的身份嗎?莫望,你生來便是學武奇才,根骨奇佳,只要我們傾心打造,有朝一日你必定會成為武林中的佼佼者。可莫夕不同,她在學武這方面天生不是可造之材,所以她不能被世人熟知,只能在莫家獨自生存。莫望,你可知你這一做法其實是在將我們整個莫家往絕路上逼,莫夕一旦頂著你的身份出去,別說與人比武,但凡是稍微有點底子的人就能看出莫夕武藝的薄弱。”
但是很奇怪,父親很生氣,不肯讓她走,但是她的母親卻私自放走了她,告訴她,走了就不要回來。
她那個時候不是很明白,卻懂得,她一旦踏出了莫家的大門,她就再也不是那個江湖中人人稱贊的高手莫望了。
然而,許多年后,當她再次踏進江寧城,卻看到了莫家的滅門。
她苦笑,多年前她出走,因著“莫夕”喜歡林墨白,多年后她回來,卻是聽聞“莫望”被林墨白退婚了。
當她匆忙趕去五臺山的時候卻只見到莫望染血倒地,奄奄一息。
命都快沒了的莫望,還是拼著最后一口氣,拉著她的手苦苦哀求:“阿……阿望,對不起,原諒我……替我好好照顧墨白……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莫望的手無力垂了下去,雙眼沉沉閉起。
莫夕淚流滿面,連連點頭:“我答應你,姐姐,我答應你……”
她抱著莫望的尸身,呆坐了良久,直到林墨白發瘋一樣趕上山來。
她放下莫望藏在一棵樹后,親眼看到林墨白痛不欲生的神色,而后抱著莫望離開了,將她尸身帶去了京城。
此時,莫家遭受污蔑,招來殺禍。
她在官兵圍剿莫宅的時刻,混進去見了她父母一面。
她母親看到她,眼里瞬間濕潤了,她沒有把她錯認成“莫望”,她知道她是真正的那個莫望。
“阿望!”她上前緊緊盯著她,眼里目光深沉,“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孩子,聽我說,想必你也知道莫家大禍臨頭了,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遲早會給我們莫家帶來天災人禍。”
“母親!”
“孩子,聽我講完。”莫夫人打斷她的話,神色肅然,“當年我們知道你和你姐姐交換了身份,我們不是沒有想過要阻止你們,但是我們考慮到今天的災禍,我們默許了你們荒唐的做法。你聽著,林家沒有污蔑我們,我們莫家就是曾和遼人往來過,做過一筆交易。阿望,知曉為什么我們莫家的密譜會這么厲害嗎?不錯,就是里面混合了遼人的刀法和劍法,才獨創了這一套密譜……”
“林家怎么會知道這一切?”莫夕震驚。
“說來話長,我們莫家和林家有過恩怨。當我和你爹第一眼見到墨白的時候就知道我們的報應來了。不要怪林家,他們也是逼不得已才這么做的。”莫夫人眼神沉痛,“就是因為想到會有這一天,我才不顧你爹的反對將你放走了,阿望,娘要你活著,好生活著,我們莫家將只剩你一條血脈。”
“不,娘,姐姐……”莫夕隱約從她的話里知道了什么事情,滿臉不可置信。
莫夫人點點頭,伸手撫摸她的臉,“阿望,你長得和你姐姐真像。阿望,爹娘都是無可奈何才會舍棄你姐姐。你姐姐武藝薄弱,卻重視感情,對墨白一往情深,這無疑是個泥潭,而恰恰你不知男女之情,又有著極強的練武根骨,所以……在你們中間我們必須要放棄掉一個,本來那個人是你,可是既然你姐姐自愿為了墨白不管不顧,那么我們選擇將你姐姐做為犧牲品。而你的好根骨可以將我們莫家的武藝繼承下去不致斷滅。”
莫夕從未想過再見家人最后一面會得知這樣殘酷的一個真相。
莫夫人在最后關頭從懷里掏出那本令武林中人人垂涎的《莫家密譜》交給莫夕,大聲喝令她離開莫宅。
她眼睜睜看著這個昔日風光無限的家族在一片火光中覆滅了。
莫家上下百余口人無一生還。
莫夕眼里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