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團低頭一看,她師叔圍著銀灰雪氅,站在梅花樁子下,笑得風華絕代。
她頓時眼圈一紅,“師叔。”
翟讓見她神情不對,怔了怔,趕緊招招手,“下來下來,都凍成什么樣了。”
謝阿團越發委屈,眼圈微紅,抿著嘴搖頭,“不行,師父說得站半個時辰。”
翟讓哼的一聲,“你師父混蛋不解釋。下來,有事師叔替你擔著。”
謝阿團想了想,縮手縮腳地自己爬下來了。
她去問翟讓,“師叔,你怎么來了?”
翟讓說,“師叔在集善堂吃飯,聽屠因說,你又被你師父虐了,就來瞧瞧你。”
他說著,見謝阿團頭發上落了雪花,便伸手去撣。秦崔走進東角門時,就正好看著這一幕。
喲,當老子死了?居然明目張膽違抗師命!
謝阿團才沒發覺她師父,哧溜吸了吸清鼻涕,可憐巴巴說,“師叔,還是你好。我昨日和師父告假,想早幾日回家,他都不準。”
翟讓有些意外,“他不準?”
謝阿團點點頭,眼圈又紅了,“我想我爹了。”
翟讓自言自語,“這不是他的風格啊。”
又見謝阿團紅著眼睛要哭要哭的模樣,只道是這小丫頭真的想爹了,趕緊說,“團子,別哭啊,你哭起來特別丑。這樣,師叔去給你想辦法。”
謝阿團抿著嘴,點點頭,用手背去抹眼睛。
她真沒用,一想她爹就想得要哭。
翟讓沒見過謝阿團這陣仗,這姑娘神經夠粗,平日怎么虐都沒事,如今見她哭,他反倒變得厚道起來,“團子你幫過師叔的忙,是個講義氣的好姑娘,師叔不會忘恩負義的。上次師叔不是答應你,把你師父拐去你家嗎,師叔已經想好了……”
謝阿團忽然懨懨地截斷他,“不用了,師叔。你若喜歡,盡管來,我家就在蕪陽城東福臨巷,我和爹都歡迎你。”
翟讓:“……”
他覺得不對,謝阿團這模樣很像失戀啊。
難道……她那日醉酒后對她師父表白了然后又被無情拒絕了?他那師弟他了解,拒絕姑娘萬年不變的冷冰冰一句:離我遠點。
真是傷人自尊。
正想深挖掘,一個冷冰冰聲音傳來,“謝阿團,半個時辰到了?”
轉身一看,秦崔正走來,面色冷沉沉。
謝阿團趕緊去抹眼睛,有些慌,半躲在翟讓身后。
翟讓說,“哎師弟……”
秦崔毫不留情地打斷,“沒和你說話。”
于是翟讓面色也陰了。
不喜歡人家姑娘就算了,非要往死里虐么?
還有,老子是你師兄好不好!
秦崔盯著謝阿團,“謝阿團,站上去。”
他站東角門看了會兒,隔得遠,聽不見他們說什么,可見著謝阿團抹眼睛,他就不高興了,不就站一會兒嗎,再說他也沒打算讓她真站半個時辰,還在翟讓面前哭了?
翟讓今日很講義氣,沒把謝阿團一把拎出去,只冷笑著說,“她一個小姑娘,雪里站半個時辰,能增長功力還是能精進拳法啊?秦崔,是不是虐得狠了點?”
秦崔忽然就光火了,“我虐她怎么了?我的弟子我來教用不著別人指手劃腳!謝阿團,站上去!”
他突然發怒,嚇得謝阿團要哭。
秦崔大多時候冷冰冰,情緒一向平穩,今日猛然發怒,實為謝阿團初次所見,一時又害怕又難過,憋著淚轉身就去爬梅花樁子。
不料,今日撞邪了,她師叔師父還就是杠上了,翟讓臉色一冷,少見的不嬉皮笑臉,一把拉住謝阿團,“不準去。師叔讓你下來,你就下來。”
秦崔額角青筋一綻,腳下已動,但只動了一動,終究還是收住了。
他很少失控。
翟讓拉著謝阿團不放,盯著秦崔,一臉你想打老子陪你打的表情。
謝阿團掙不脫,左右為難,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秦崔看她哭,猛然就神臺清明,面色微緩,冷冷淡淡說,“你今日就可以下山回家。”
轉過身又丟下一句,“如果覺得練武苦,就干脆別練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阿團看著他背影,哭得稀里嘩啦。
不就是說謝阿團你滾嗎!
芳允果然說得對,她退不退都一樣。想著之前厚臉厚皮來求虐,她覺得好難過啊。
翟讓很憂傷啊,看著這哭著的姑娘,光是想爹肯定哭不了這么傷心,沒得說,他師弟又傷了一個姑娘。
當然,他也是個經常傷姑娘的貨,可他自認傷得很有技巧。
聽說謝阿團要走,竇錦云屠因封玉匆匆忙忙趕回了采蘭居。
謝阿團正在收包袱,之前托了門人去給紅豆捎信,這時紅豆小姑娘得了消息,興沖沖跑過來了,“小姐,我們提早回家過年么?”
沖進屋子,她發覺氛圍不對。
竇錦云屠因封玉都在,謝阿團悶頭悶腦在收包袱,她咦了聲,又激動道,“大師姐,你們也跟我們一起下山過年么?”
屠因封玉:“……”
姑娘,你比你家小姐神經還粗!
謝阿團抬頭說,“紅豆,快收拾東西,趕著天黑前下山。”
紅豆眼尖地發現她家小姐眼睛紅紅,急忙撲過去,“小姐你怎么了?六師父虐你了還是七師父虐你了?還是師祖?還是他們三個一起虐你了?”
屠因封玉:“……”
謝阿團揉揉眼睛,哈地一笑,“他們沒虐我。是學功夫太苦,我今日又跌下來了,唉呦疼死了。算了,回家去。”
紅豆忙去檢查她家小姐手腳是否健在。
封玉幽幽說,“小師妹,你這話什么意思?是不回來了么?”
謝阿團說,“我回家過年而已。”
她想了想,從那紅木匣子里,取出一支白玉簪子,起身來,遞給竇錦云,笑瞇瞇說,“大師姐,過年了,我送你一件禮物。”
竇錦云沒接,認真說,“阿團,怎么了?”
謝阿團搖搖頭,“練武真的太苦了。”
她硬把簪子塞給竇錦云,想了想,也沒什么東西好送給她二師兄小師兄,于是拍著胸脯說,“記著啊,我家在蕪陽城東福臨巷,過年都要來找我玩啊。”
屠因很憂傷地說,“小師妹,師父對誰都嚴厲,咱們都被罰過無數次,你別賭氣。”
謝阿團皺眉說,“我賭什么氣,是師父準我提早幾日回家的。”
紅豆再粗神經,也覺得她家小姐不同尋常,乖乖說,“小姐,我這就回去收東西。”
謝阿團說,“收好了去山莊門口等我。”
收拾好后,謝阿團今日心情糟透了,怎么想怎么覺得秦崔煩她,她這么想著,就慢慢走去霽月閣,總得和師祖拜別一聲,師祖他老人家平日還是很喜歡她的,當然喜歡虐她的成分多一些。
門人通傳后,謝阿團被準許進去了。
師祖正圍著雪狐大氅,站在竹林子里逗大爺。大爺看見謝阿團,在鳥籠里跳來跳去。
師祖扭頭笑瞇瞇說,“阿團啊,今日就回家吶?”
謝阿團說,“嗯。阿團來和師祖拜別。”
師祖說,“那就快下山吧,天色不早了。”
說完,又轉頭去逗鳥。
謝阿團覺得吧,果然大家都是虐她時才比較喜歡她。她想了想,鄭重地行個禮,“師祖,您保重。”
師祖笑瞇瞇說,“放心吧,師祖會活到年后你回來的。”
謝阿團揉揉鼻子,“哦。那師祖,我走了。”
說完,灰灰地走了。
師祖扭頭看了她背影一眼,笑瞇瞇的。
拜完師祖,好像就沒事可以做了。翟讓是第一個知道她要走的,用不著再拜,秦崔嘛……
她忽然發現自己很不爭氣,居然走到秦崔的漪瀾院了。立在那里,看院墻外那棵歪脖子樹,想起那次自己翻進他屋里偷書,呃,真是不堪回首。
傻立了一會兒,咬咬嘴唇,轉身走了。
這幾日里,已經陸陸續續有弟子下山回家了。如意門在師祖大人的掌領下,格外會生財。譬如說,這時還為離家遠的弟子提供馬車服務。
謝阿團讓紅豆賃了一駕馬車,下山去了。
搖搖晃晃到半山腰時,睡得迷迷糊糊的謝阿團忽然醒了,她撩開車簾子,回頭去看山中大雪皚皚青松佇立,雪地上只有一串寂寞的馬車轱轆印,想起初見秦崔那日,還是一個秋老虎天的水潭邊,他準備洗澡,而她正在洗澡。
這要是在說書人的段子里,必定是個佳人英雄私定一生的絕妙開頭,無比蕩漾,可惜落在她謝阿團頭上,頓時變得無比齪。
謝阿團摸摸鼻子,在內心鼓勵自己,天下又不止秦崔一個男人,這廝全身棱角,誰愛啃誰啃去!
回家去,還是有很多媒人上門來提親的。
這么一想,她又振奮了些,去和紅豆說,“回家你要做頓好吃的給我吃。如意門的東西難吃死了。對了我要吃肉。”
紅豆說,“好。”
謝阿團走那日,已經是十二月廿五,還有幾日就過年了。可屠因封玉一眾卻絲毫沒有年關將至的喜悅感,因為他們已經被師父虐掉了一層皮。
于是眾人沒有良心地格外想念小師妹。
有小師妹在時,師父準拿她開虐,他們還可以看熱鬧,好開心。
秦崔也不爽。
這些弟子虐起不趁手啊。學套刀法,學了那么久都不得精髓,蠢死了。
老實說,謝阿團那死孩子雖然天天都惹他氣,可學東西卻是極快的,當然,她心思從不在學功夫上,她心思在……
當,師,娘!
這個混賬孩子。
秦崔啪地將手里的書關上。正準備起身,書桌上落下一本書,他彎腰去撿,一張美人圖飄飄悠悠落出來。
虞含光巧笑倩兮,眉目含情。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
好像自己很久沒作畫了。
他將美人圖夾進書里,隨意將書塞入了書架里,轉身抽出一卷紙,鋪開來準備作畫。
暮色漸臨,秦崔畫的寒山獨釣圖也將近收筆。
正蘸了朱墨,準備在寒山后的紅日上點上一點,忽然院門嘭嘭一響,“師父!”
秦崔手腕一抖,一滴朱墨落在蓑衣老翁頭上,畫毀了。
郁悶死了,他將筆一扔,“滾進來!”
于是封玉就小心翼翼滾進來了。
秦崔低頭收拾書桌,冷冷說,“什么事?”
封玉鼓足勇氣說,“師父,我和大師姐想告假。”
秦崔冷冷說,“告什么假?”
封玉說,“后日便過年了。嗯……小師妹走時邀我和大師姐去她家……”
沒等他說完,秦崔已斷然回絕,“不許去。”
封玉:“……”
悲劇。
秦崔把亂七八糟的毛筆塞筆筒里,遞給封玉,“去洗筆。”
說完,目不斜視地出門了。
封玉淚。
屠因打賭又打贏了,他就說封玉去告假,絕對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咩哈哈,又贏了一百文錢。
于是屠因開心地拿著這一百文錢,去找翟師伯斗蛐蛐。
翟讓漫不經心地說,“聽說你們家師父越來越變態了?”
屠因封玉淚目,狂點頭。
翟讓呵地一笑,“他那是缺少女人滋潤的表現。”
屠因想了想,斗膽說,“我一直以為師父喜歡男人。難道不是?”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