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大街的夜市那是名不虛傳,因為是年節,又多有賣花燈賣糖人之類的手藝人,所以特別熱鬧,甚至熱鬧得秦崔腦仁兒都在跳痛。
他十分懷疑自己豬油蒙了心,竟然陪著一群二孩子來逛夜市,尤其是還有謝阿團這種出類拔萃的二孩子。
回頭一望,謝阿團正奮力在人群中隨波逐流。
她和她師父因為被那群小孩圍住了,一停一頓間,就和她師伯師叔他們走散了,連紅豆那沒良心的也不管她了。這時她左手手爐右手花燈,懷里抱一堆桂圓棗子花串,走在人群中真是分外辛苦,不時還得喊一聲師父等等我。
秦崔無語極了,正準備走過去,忽然見兩個華衣男子,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攔在謝阿團面前,“謝小姐?”
謝阿團下意識地啊一聲,抬頭一看,很迷茫。
這兩人誰啊?
出聲招呼的那男子歪頭笑,“真是好緣分,竟然在這處市井之地與謝小姐相逢,看來在下與小姐緣分未盡啊?!?/p>
他說著,身邊男子也笑迷迷去打量謝阿團,“伍兄,這小美人是……”
人聲嘈雜,又隔了段距離,秦崔聽不太清楚他們的對話,可他覺得不對,正要邁步過去,一群小孩子拿著花燈追逐著跑過,打打鬧鬧,將他阻了一阻。
再說謝阿團姑娘,她想不起這兩人是誰,可看這眉目神情都不懷好意,于是她也不搭話,低頭便想繞開走,不料那伍兄身子一側,笑嘻嘻擋住她,“謝小姐,急什么急。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就由在下請謝小姐喝杯薄酒罷。謝小姐那杯潑過來的酒,可是刻骨銘心得很吶?!?/p>
他這么一說,身邊那男子就放蕩地笑了,“原來是四方錢莊那顆小辣子啊。”
在這放蕩的笑聲中,謝阿團猛然想起來了。
那姓伍的被她虐過一次!
他大爺,真是出門踩坨屎。
這話還得從謝阿團上山前說起。伍家是蕪陽城的大戶,祖輩都做糧米生意,上一輩當家人生意做得極好,將生意做進了京中不說,還因緣際會得了一塊御賜牌子,捯飭出個皇商的名號,生意自是越發做得順風順水。
可惜,到伍老爺子這輩,偏養了個不大成器的兒子伍嗣元,做生意沒多大腦子,玩蛐蛐把姑娘倒是一套一套。伍老爺子與謝半山有些交情,有意締結姻親,便著人上門提了親。
伍家人上午來提了親,謝半山表示考慮考慮。下午時,謝阿團帶著紅豆偷跑出去聽曲兒,偶遇那伍嗣元。兩人那時還不認識,伍嗣元很高興地來調戲她,果斷被她潑了一杯酒。
正如伍嗣元所講,那杯酒刻骨銘心得很。因為謝阿團姑娘潑他的,是一杯剛從紅泥爐子里燙出來的紹興黃,劈頭蓋臉燙得伍嗣元跳腳喊娘。
這事被謝半山知道后,第二日便果斷拒絕了這門親事,又將謝阿團活生生禁足三個月整。
照理說,這事兒留給謝阿團的印象挺深刻,不過不好意思,自從她看過她師父師叔這樣的極品后,伍嗣元這種,就只能勉強算個人樣了,這時一見,自然不太認得了。
心念轉動間,謝阿團一邊去脧她師父,一邊堅持裝失憶,“咦,公子是哪位?我們不認識,公子請自重?!?/p>
伍嗣元陰森森裂嘴一笑,干脆不裝了,“謝阿團,其實老子就喜歡你裝的樣子,特別有格調!伍家堂堂皇商,登門提親算是抬舉你,你和你那老子偏還不識抬舉。這樣,小爺給你個機會,今兒年節,陪小爺喝杯酒,小爺考慮考慮再上門提次親。”
他說著,自我感覺極好,眉毛向謝阿團風騷一挑。
謝阿團……
哦伍大公子,你真是天下第一不要臉人!
伍嗣元見謝阿團小眼神十分飄忽,頓時警惕,這丫頭不是個溫良恭順的貨,得先下手為強,于是和他那同伴遞個眼色,一左一右挾住謝阿團,含笑說一聲,“謝小姐請!”
不想話音未落,眼前黑影一晃,臉頰生風,啪啪兩聲,二人臉上各挨了一巴掌。
來勢太快太突然,兩人被打得發懵,定睛一看,只見一個紫袍黑氅的男人靜靜立在面前三步遠,神定氣閑,好像從來不曾動過。
他目不斜視地向謝阿團招招手,“過來。”
謝阿團頓時歡天喜地,一扭身子,林間小鹿般撒歡兒跑過去,“師父?!?/p>
秦崔眼角瞟都不瞟原地錯愕的伍嗣元二人,微皺眉頭去說謝阿團,“爬這么慢,你烏龜變的?”
謝阿團一翹嘴,“烏龜沒我吃得多?!?/p>
秦崔……
他從來都搞不清謝阿團的腦子構造,只好瞅她一眼,抬手接過她手里的花燈,幫她提著,“走。”
于是師徒倆就這么春風和諧地走了。
伍嗣元驚呆了,沖他同伴語無倫次說,“這這……這簡直就是不守婦德……”
那同伴看伍嗣元一眼,忽然捧著臉驚叫,“臉!你的臉!”
伍嗣元回看他一眼,頓時捧著臉鬼叫,“啊啊你怎么腫了?”
于是兩人捧著臉要追過去,“喂王八蛋你站——”
不想話還沒說完,才跑了兩步,就傻了。
人呢?
到處是人,偏偏不見謝阿團和她那奸夫!
事實上,謝阿團姑娘和她奸夫已優哉游哉轉進了一條小巷子。
巷子里安靜許多,兩旁屋檐下掛了大紅燈籠,謝阿團晚上沒吃飯,這時餓了,拔了干桂圓來啃,一邊興致勃勃去問她師父,“師父,你站那么遠,怎么還能扇他們耳刮子?”
秦崔提著花燈默默走,“說了你也不懂。”
謝阿團喋喋不休,“你不說怎么知道我不懂?”
秦崔默默走,“我不說也知道你不懂。”
謝阿團喋喋不休,“你說了試試看?!?/p>
秦崔默默走,“你能不能閉嘴?”
謝阿團喋喋不休,“不能。我要吃桂圓棗子,你讓我吃的。你吃東西難道不張嘴?”
秦崔:“……”
他站住了,冷惻惻盯著謝阿團,“你一個姑娘家,怎么招上這種痞子?”
謝阿團頓時憤怒了,“才不是我招他,是他招我好不好?上次聽曲兒也是他先來招我,我才潑他酒的……呃……”
她說話太過激動,忘了自己嘴里還吮著一顆干桂圓肉,這時激動過頭,一不小心,那桂圓核咕嚕一聲,滾進了嗓子眼里,頓時卡得她瞪眼伸脖子,扔了手里的桂圓棗子花串和手爐,一個勁兒去摳嗓子眼兒,捶胸頓足。
秦崔還沒回過神來,她正激動得血濺五步,怎么突然打個嗝就不說了?
頓了頓,他發現麻煩了。
這死孩子好像,被,卡,住,了!
……
……
沒有言語能形容他紛繁復雜的內心!
他只好扔了手里的花燈,去幫謝阿團拍背。
謝阿團咳咳咳,咳得面紅筋脹都咳不出來,眼淚汪汪地去摳嗓子眼兒,扶著墻大口大口干喘氣,發出嘶嘶呀呀的怪叫聲。
秦崔覺得壞了,這么卡下去非卡死她不可。
一狠心,手上用力,一掌猛拍向謝阿團的后背,拍得謝阿團啊的慘叫一聲,身子往前一撲,噗的一聲噴出一顆桂圓核。
隨即,整個人軟綿綿地順墻滑下去。
秦崔趕緊去撈住她腰。
不是吧,拍死了?
將她翻過來,果然見這姑娘雙眼緊閉,滿面通紅,悄無聲息,仰面朝上,手腳都軟綿綿往下耷,頭發全散了,烏瀑一樣垂下。
很有一種死美人的凄滄感啊。
偏在這時,幾名男子從巷子那頭說說笑笑走過來,見了這幕,一時驚懼莫名。
秦崔只好按住謝阿團后腦勺,迅速將她往懷里一抱。那幾名男子頓時了然,迷迷一笑,從秦崔身邊陸續走過,紛紛向他抱拳致以敬意:兄弟你懂情調。
秦崔……
他抱著熱乎乎的謝阿團,感受著脖頸處她呼出的陣陣熱氣,苦大仇深咬牙切齒地低語,“謝阿團,你別活過來?!?/p>
謝阿團面頰火燒一般,臉埋在秦崔頸窩里動也不動。好惆悵,她師父心狠手辣拍得她肺葉子都快噴出來了,原本只是想裝死嚇嚇他,可是唉呦喂,師父你抱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