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虞含光就醒了。
黑漆漆的房屋里,唯有那扇小窗透進一束微弱的曦光。虞含光坐起來,伸出手去,看那束微弱的曦光穿透指縫,面色清清冷冷。
門房輕響,一個黑影閃進,融進黑暗里,聲音略微啞冷,“夫人,投這趟鏢合適么?”
虞含光翻去翻來地看自己的右手,回想當年她拿劍時的意氣風發,那時她少女心性,纏著秦崔陪她練劍,其實不過是為著打不過時沖他撒一撒嬌。如今想想真是青蔥如許,一如昨晚那個活潑少女,踮起足尖來親他一口,滿心都是蜜。
真是最好的年華。
她嘆口氣,慢慢收起右手,“合適。如意門這個門派,原本就是殺手起家。”
曦光微照,映得她平靜的面容上,氤氳出一種柔軟的愛意,“秦崔,原本就是如意門最好的。”
此時,秦崔大爺表示他很煩躁。
虞含光投這趟人鏢,投的是他秦崔。
陳州兵變,至今按兵不動,卻不曾大張旗鼓調動軍隊,只是一路阻擊暗殺虞含光,很顯然虞含光身上藏有對方要的東西。秦崔并不想知道是什么,這些與他無關,也非他能力挽狂瀾。有關的,不過是虞含光求他。
只求他一件事,送她至京城。
這鏢走是不走?
這些年來,他師父大人吃齋茹素,也忌諱手下弟子沾染血腥。更何況,他這次出門,還隨身攜帶一顆傻乎乎的米團子。
于是清晨吃飯時,秦崔大爺的面色看著比往日陰沉,不言不語間有種陰惻惻的殺氣。
馮鶯鶯偷偷和謝阿團說,“哎你師父看起來有點欲求不滿啊。”
謝阿團:“……”
她擔心地瞅了眼她師父,低頭去啃肉包子,啃到一半時再抬頭,已不見了她師父。
謝阿團姑娘覺得不好,放下肉包子出去找秦崔。
秦崔立在頂層的甲板上看河。
河水滔滔,兩岸茫茫。
謝阿團慢慢走過去,“師父,你今天不高興啊?”
秦崔側過頭,看著她,沒說話。
謝阿團和他對視了片刻,有些發慌,摸摸自己的頭發,不自信地說,“我頭發又亂了么?”
姑娘家用不著綰髻,這么精細的活,謝阿團也辦不下來。她就只會綁辮子,扎朵絨花就好。
可她額頭生得圓潤,肌膚白膩,氣色又好,正如竇錦云所言,綁辮子適合她,看著像清晨的果子,新新鮮鮮還掛著露水。
這日她換了身煙霞色的衣裙,看著更像枝頭粉嫩嫩的果子。若在平日,秦崔大爺會好心情地啃啃這顆果子,今日他心中有事,想了想只說,“你和馮鶯鶯很合得來?”
謝阿團啊了一聲,覺得她師父問得很突兀,不過她覺得馮鶯鶯人不錯,高高興興說,“嗯。她人挺不錯。”
秦崔說,“嗯……”
他垂目避開謝阿團欣喜坦直的眼神,抬起右手撫撫額,修長的食指按在額角,眉頭微蹙,倒讓食指尖那顆朱砂痣顯得十分嬌艷。
謝阿團盯著他,沒說話。
反正秦崔這廝今天不對,她想了想,沒摸清他心思前,她決定敵不動她不動。
秦崔摸了很久額角,還是沒想好怎么說。謝阿團難得見她師父這番愁腸百轉的俗氣模樣,她偷眼看看四周無人,蹭到她師父身邊,伸根手指去勾秦崔的手。
秦崔扭頭看她,她仰臉就笑,往他肩頭靠去。
兩人沉默地看了會兒河水,秦崔忽然冷靜地開口,“晚上在瀧城下船,你跟著柳老爺子他們去終南山,一路要聽話。過些日子,師父去柳家堡接你。”
謝阿團正想啊一聲,猛然覺得不對。她嗖地站直身子,茫然瞪著秦崔,“什么意思?”
秦崔慢慢說,“我有些事得做。去不了終南山。”
謝阿團繼續茫然瞪他。可今日怎么看,她師父也不像耍賤騙她的模樣。
秦崔伸手去拉她,謝阿團卻往后退了一步,背著手,黑黝黝的小鹿眼瞪著他,瞪了一會兒,就有些濕潤了,“你要做什么事?”
秦崔抬手去按額角,沒出聲。
謝阿團干脆地說,“不行。”
秦崔說,“聽話。”
謝阿團說,“不聽。”
秦崔:“……”
他想了想說,“謝阿團……”
謝阿團猛然大吼一聲,“我說不行!”
秦崔逆光而站,一時靜默無言。
阿團姑娘第一次這么生氣。
簡直太好笑了,秦崔這廝一大早爬起來就說,哎謝阿團我有事你跟別人走吧過幾天老子想起了會去接你的!
她難過極了,“我是刀還是劍啊,你想著不對就隨便丟?”
說完話,她轉身就跑。
沈青書正好從木樓上來,險些和謝阿團撞個滿懷,他招呼了聲,“哎謝姑娘……”
話音未落,謝阿團已噔噔噔跑下了木樓。
沈青書有些意外,如果他沒看錯,謝阿團眼圈紅紅的,要哭要哭的模樣。
他去看秦崔,秦崔的面色也不大好,立在那里,眉頭微蹙。
沈青書想了想,拱拱手,“秦師父,家師有事相商。”
秦崔點點頭,沒說話,跟著他下去了。
謝阿團跑下木樓,準備跑回自己的小黑屋,不料和一個姑娘撞個正著。抬頭一看,更不好了,芳允小妖精。
芳允打量她一眼,唇邊就有了清冷的笑意,若有若無。
好在這時,馮鶯鶯脆生生地喊,“謝妹妹,船行得慢,快過來看我師兄釣魚!”
謝阿團哦一聲,看芳允一眼,就跑過去了。
這日天氣不大好,云頭有些厚,陰風颼颼的。謝阿團坐在船尾甲板上,呆呆看馮鶯鶯和她師兄釣魚時,覺得有些冷,不由自主地縮成可憐巴巴的一只小貓。
馮鶯鶯這姑娘神經也是一條粗房梁,唧唧呱呱地指揮她師兄釣魚,惱得她師兄怒罵,“馮鶯鶯我抽了你舌頭,你吵吵吵,吵個鬼!魚都被你吵升仙了!你學學人家謝姑娘,文文靜靜,這才像個姑娘嘛。”
馮鶯鶯被她師兄罵得不高興,吐舌頭做個鬼臉,轉頭去說謝阿團,“哎謝妹妹你今天也欲求不滿么?”
謝阿團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鶯鶯,如果你跟著你師父出門,你師父突然有事要去做,你會怎么辦?”
馮鶯鶯想了想,高興地說,“嘁,那不正好么,他做他的,我玩我的,只要他給我錢就好,本姑娘一個人走江湖去,跟著個老頭子走江湖不帶勁兒!”
謝阿團:“……”
馮鶯鶯師兄冷笑著說,“行啊鶯鶯,待會兒師父來了,你大聲重說一遍!”
馮鶯鶯不想理她師兄,歪頭去看無言以對的謝阿團,拍拍額頭,笑瞇瞇說,“瞧我笨的。當然,要有你家那個好看師父,我才不讓他單獨去辦事兒呢。瞎鬧吧,長成那樣,出去江湖上溜一圈兒,指不定多少小妖精想啃他肉喝他血!”
馮鶯鶯師兄臉黑成墨,“鶯鶯,收斂點!”
很吐血,兩個姑娘都不理他。
謝阿團眼巴巴瞅著馮鶯鶯,“可他不帶你啊,你怎么辦?”
馮鶯鶯深沉地說,“打仗你知道吧?攻下的城池,就要立馬插上自己旗幟!”
謝阿團似懂非懂。
偏在這時,有人在船艙處探出半個身子喊,“尤少俠,馮姑娘,柳老爺子有吩咐,叫你們快過來。”
于是馮鶯鶯和她師兄都匆匆忙忙去了,臨走時,馮鶯鶯師兄還叮囑謝阿團,“謝姑娘,幫忙看著啊,那魚漂一動,哎魚漂知道吧,就白色那東西一動,你趕緊提起魚竿來。多謝了。”
謝阿團只好哦一聲,乖乖坐在那里,寂寞守魚竿。
話說她也正好冷靜一下。
秦崔不大對,是從昨晚開始的。吃完晚飯,就不見他,最后她記得是在二樓船艙拐角處找到他的,他在那里醒酒吹風,可是吹風不該甲板上更好吹么?
謝阿團緊緊盯著水面微微蕩漾的魚漂,難得動用一下她長年不用的腦子。
秦崔在撒謊。
這廝酒量極好,這是翟讓告訴她的。那么,他昨晚不是醒酒,大約是遇到了事,打算靜一靜。而且就這段時日她對他的了解來看,他喜歡一邊虐她一邊疼她,反正背著人就開始耍賤,昨晚他怎么就那么正經?
亂七八糟想了一陣,謝阿團覺得,要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得秦崔親口說。
于是謝阿團姑娘當即決定,這性子不能耍了,或許她師父真是有急事。而且,不管從長遠占領城池來看,還是從眼前她舉目無親來看,都不能意氣用事。
想著時,忽然看見水面上魚漂一動,然后就劇烈抖動起來。
啊啊魚上鉤了!
她趕緊爬起來,就去拉魚竿。
魚竿一拉,只見河面上水花四濺,一條銀青大魚活蹦亂跳,激動得謝阿團姑娘立馬又丟了腦子,兩手拽著魚竿喊,“鶯鶯,鶯鶯,你們快來啊,好大一條魚!可以紅燒可以清蒸!快來幫我呀,我快拖不住了!”
沈青書看見這一幕時,真是莞爾不已。
說實話,他還記得那次在如意山莊,荷塘邊這姑娘瞪著小鹿眼一個勁兒喊,哎你快拔出來啊快啊使勁兒啊。甚至還著急地去幫他拔手,一本正經地焦灼,絲毫沒察覺他是在逗她。
甲板上沒人,他大步走過去,從后面一把拽住魚竿,幫她往后收。
謝阿團正和那肥魚拼命呢,忽然手中一輕,顯然有人幫力,側頭一看,是沈青書。她趕緊說,“沈大哥,快快快,別讓它跑了,這魚好肥實,清蒸最好!”
沈青書一本正經地說,“嗯,你說得不錯,清蒸河魚最是味鮮。”
說著,手里一用勁兒,那條銀青大魚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銀亮弧線,啪的一聲,重重跌落到甲板上。
謝阿團松開魚竿,趕緊往后躲,笑著跳腳,去抖自己的裙裾,“啊水都濺到臉上了,咦這是什么魚?”
她蹲下去,伸手戳了一下甲板上垂死掙扎的大魚。
那魚白肚皮一翻,忽然啪的一聲,猛烈彈起,嚇得謝阿團往后一坐,沈青書放下魚竿,取出魚鉤,好笑地去扶她,“還想清蒸人家,自己倒嚇得坐地上了。”
秦崔議完事后,心情更不好了,又還掛著那顆發怒的米團子,煩躁地走出來到處找她,不想才下到二樓,就見那米團子被沈青書扶起來,然后眉飛色舞有說有笑地去看甲板上那條大魚。
他……
謝阿團你不是在生老子氣么!
阿團姑娘正在認真看魚,抬起臉去問沈青書,“是鯉魚么?”
沈青書裝模作樣端詳了魚一陣,“不像。或許是青魚。”
謝阿團想了想說,“青魚刺多不多?”
沈青書無言地將她看著。
忽然他看見,謝阿團眉心處亮晶晶的,仔細一看,竟然是一片銀色魚鱗濺著了,便貼在了那里,看著倒挺好看,襯得這姑娘像個水靈靈的小仙姑。
于是他笑了笑,溫和地說,“刺不多。”
謝阿團于是歡天喜地的要去提那魚的腮,不想手還未碰到魚,身邊驀然起風,一只手半路殺出來,手法奇快,準確地一把摳住魚腮,嗖的一聲,將魚扔回了河里。
兩人:“……”
謝阿團氣憤地一抬頭,“哎你……”
不好,秦大爺。
秦大爺淡定地說,“放生。為你積德。”
謝阿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