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的樹蔭遮擋住了大部分的月光,空氣里的血腥味依舊濃重。
一走到這里景月舞沉默了,臉上的表情更加冷漠,一時間竟連凜煥之也感受到她濃濃的悲傷。望著土壤里干涸的血跡,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干巴巴的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景月舞不言不語,她抖開一筆寬大的披風,然后轉頭,抱起景媱殘破的身軀,慢慢的放到干凈的披風上,神色恭敬的磕了個頭。
“這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若他看得不錯,這應該是個女人的尸體。
“她是我娘。”景月舞淡淡的笑了,突然間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般不斷的往下落,不管她怎么忍還是啪啪的往下掉,最后她干脆就不忍了,大眼睛里滾落無數淚水,“我娘是為了救我才死的。”
凜煥之默了默,從袖中掏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手帕,“她是個偉大的母親,如果她活著也不想看到你哭成這幅模樣。”
景月舞沒有接,只是胡亂的抹了把眼淚,“沒事,我就是難過。”
十四年了,隔了十四年她終于又見到了這個溫婉的女人,可是就只是那么一眼,她居然就在自己眼前命歸黃泉。
從此以后,再也沒人軟軟的叫她“染染”,再也沒人能在夜里溫柔替她趕蚊子,再也沒人能手把手的教她寫字,教她彈琴……
凜煥之張了張嘴,卻什么了說不出來,只是默默的看著跪在地上哭的一塌糊涂的景月舞,終于他開口了,“姑娘節哀。”
“你能叫你的人幫幫我找些新鮮羊皮,再幫我準備一副棺槨嗎?”
凜煥之意外的挑了挑眉,她怎么知道自己的人來了。景月舞以為他不答應,眼眶通紅的仰望著對方,“求你。”
從見到她第一眼起,凜煥之就知道她是個驕傲,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為了她的母親居然如此卑微。凜煥之不由覺得羨慕,她們母女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否則她也不會說出求這個字。
那么他娘呢?他的母親又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是不是也像眼前這個女人一樣,為他們姐弟死了?
“好。”凜煥之的心酸酸澀澀,他朝著某個放下打了個手勢,空氣里傳來淡淡的一聲遵命,然后景月舞就覺得眼前一花。
景月舞紅腫的眼睛看著凜煥之,“大恩不言謝,若是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好,我等你報恩。”頓了頓,他覺得不放心,又道,“你沒還我恩情之前,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會好好活著,比他們活得都長。”景月舞眼中劃過冷然,她朝著凜煥之露齒一笑,“凜煥之,麻煩你轉過頭,我要替我娘縫合身體。”
凜煥之掃了眼披風上殘破的遺體,轉過了頭,“對不起。”死者為大,況且死者又是一名女子,他看著的確不好。
景月舞沒有說話,她褪下景媱身上破碎的衣服,轉身從帶來的東西中找出針線,細細的穿了針后開始一針一針的縫合景媱的遺體。她縫得很認真,一針一線均是她對景媱的孺慕之情。
“我叫景月舞。”就在凜煥之以為她會一直不說話的時候,她開口了,“我娘是定國公景槐長女。”
“婉容太子妃景媱。”凜煥之驚訝了,沒想到這個死去的婦人竟然是當年燕京蓋冠滿京華婉容太子妃。傳聞婉容太子妃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容貌更是各中楚俏。昔年天下美人榜中,婉容太子妃名列第一,就連如今南秦皇后也比不過其三分之一。
話說當年,南秦贏帝有意以十座城池求娶景媱,無奈景媱已內定為西涼太子妃。而景媱本人無意外嫁,贏帝不忍拂逆景媱,另娶南秦世家之女,天下美人榜排名第二的雍靈萱為后。
當年的景媱可謂是風光無限,如今卻卑微如塵埃。
“你認識我娘?”景月舞手上動作不曾停頓,短短半盞茶時間她白嫩的手指染滿了鮮血,她嗤笑一聲,“也對,怎么會不知道……我娘婚前失貞,西涼百姓有誰不知。”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凜煥之潛意識不喜歡她嘲諷的語氣,他難得解釋道,“你娘是個奇女子,不然有那個準太子妃能在婚前得到皇家賜封‘婉容’兩字。”
景月舞嗤笑起來,眼神冰冷,“如果可以,我寧愿我娘跟那個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沒有任何關系!”她口中之人正是如今西涼榮帝莫昊鋮。
凜煥之背后陡然一冷,他從來不知道為何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女會有這么冰冷的氣息,宛若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厲鬼一般。
她落下最后一針,此時景媱的身體已經被全部縫合,身體上藏在干涸血液中,密密麻麻的縫合線看得人心頭發麻。景媱倒是不覺得恐怖,她朝著凜煥之道,“馬車里有熱水,麻煩你給我拿來一下。”
凜煥之應了一聲,沒有多問轉身去取馬車中溫在小爐子上的茶壺。他蒙了眼,憑借著聽力走到了景月舞跟前,“給你。”
看不出來這小子還挺懂禮貌的,景月舞滿眼感激,如今母親未著寸縷,她可不愿意母親死后還晚節不保。
等到對方接下了茶壺之后,凜煥之幾步就遠遠離開,他扯下蒙住眼睛的布,依舊背對著母女兩人,“你放心,我已經找人給你母親找好了下葬的地方。”這樣親厚的母女情誼是他從沒見過的。
小心用熱水擦拭景媱身體上血液的景月舞一愣,她心中百味陳雜,只能說出兩個字來,“謝謝。”
凜煥之不說話了,景月舞低眉斂目,用潮濕的帕子一邊又一邊擦拭著景媱的身體。不知過了多久,景媱身體上的污血終于不見了。景月舞拿過手邊的衣服,一件一件小心的為母親穿上。
小時候,母親用寬厚的手掌不厭其煩的教會她穿衣吃飯,母親無數次的幫她整理衣衫,那些日子仿佛就近在眼前。可如今呢,她只能為在最后為母親穿衣……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她真的好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為什么不花時間好好陪陪母親。如今死生相隔的時候她才恍然覺得,自己配母親的時間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娘。”景月舞淚如雨下,眼前的景媱一身石榴紅暗金絲纏枝紋八湘長裙,外面披著一件彩錦繡滿白蓮的云肩,彩色的錦緞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景月舞扶著景媱,讓她靠在樹干上,隨后景月舞打開梳妝匣正面對開的兩門,刷刷刷幾下,把門內裝的數個抽屜全數打開,其中胭脂水粉、首飾玉釧應有盡有。景月舞中拿出一柄精巧的木梳,輕柔的為景媱梳妝。
景媱頭發濃密,景月舞手藝也不遑多讓,只見她手指翻飛,一個復雜的半仙髻就出現在她手下。她拿起梳妝匣里一支成色極好的翡翠芙蓉步搖插入景媱發上,半天又拿出幾對寶石流蘇沿著她濃密的頭發滿滿的插了一圈。
這樣華貴的妝容越發顯得景媱柔和靜謐。
“你要的東西來了。”背對著景月舞,凜煥之指了指不遠處,只見茂密的樹林中跑出幾個身材俊秀的侍衛,他們扛著口大棺材慢慢的朝這邊走來。
“你可以回頭了。”景月舞將胭脂水粉一樣一樣的擺出來,凜煥之一回頭就看見她如此奇怪的動作。在看靠在樹干上的景媱,如今的她從背后看全然看不出先前破敗的模樣。再想景月舞先前要的新鮮羊皮,凜煥之眼中劃過驚訝,“畫尸?”
景月舞手上動作一頓,挑眉笑道,“看不出你還挺懂的。”普天之下,有她這種技術的人不超過一巴掌,當年還被她親手抓了一個,而且上了多少大刑,才硬逼著人家把這種技藝傳給她。她當年學這個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更好的殺人、折磨人,更是為了保護竺鴻軒雙手的潔凈。
惡人,她來當,賢德明君,他來。
現在想想還挺可笑的,不過這門手藝現在好歹能還母親一個完整的身體。景月舞嘆息一聲,她望著自己白皙的雙手,難道真是前世殺孽太重,所以才導致母親死得這樣凄慘。
“畫皮畫骨畫尸畫人。”凜煥之冷聲道,看她的技術少說也得練個十年,可她今年不過十三歲,難道從三歲開始就學習畫尸?不,不可能,她是景媱的女兒,昭景媱的性格怎么會讓女兒接觸這種東西。這個怪異的女孩,身上的秘密真是越來越多了。
“畫人畫骨難畫心,”景月舞拿起侍衛放在她身邊的羊皮,手執剪刀,慢慢的剪下需要的寬度,她嫣然一笑,明艷的笑容敢與明月爭輝,“凜煥之,你會畫人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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