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腦子里仍在思索著象面人說的肉身還在陽間,不禁沖口問道,“肉身還在陽間?那就不是已經……喪命了,是不是?”
“是啊。任大哥的魂魄被拘禁在此地而已。”象面人見到了凌昭云,立時精神百倍,“凌姑娘稍作歇息,就跟在下去見酆都大帝吧!”
昭云低頭看看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荷花,腳尖輕輕踹了踹她,“等她醒了一起走吧!”
“帶這位姑娘見見故人也好。”象面人話里有話,一語雙關。
昭云跟他閑談之中,才得知,他原名叫做子浮,死了幾百年,在這兒等昭云也足足等了一百二十二年。
他口中的任大哥任良狙,也就是小皇帝的父皇,若真算起年齡來,比他小了好幾百歲還不止。但他向來敬重識文斷字的,也就尊稱他為大哥了。
任良狙是在大概五年前被帶到此處的。據牛頭馬面說,他曾發下一愿,要替自己的母后償還罪孽,酆都大帝感念他的孝心,不忍折磨,才讓他居住在此。若他想要還陽,也是隨時都可以的。
畢竟壞事做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后。
昭云對任良狙的做法并不認同。覺得他有些太過愚孝。為了替母親償還罪孽,就把親生兒子拋下不理了么?任由他做太皇太后的傀儡,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那許多壓力。
她雖然是這么想的,嘴上卻沒說出來。
可任良狙對昭云的想法卻像是了若指掌一般,羞慚一笑,抱憾道,“沒有我這個不中用的父皇,才能讓不歸學會怎樣做個好皇帝。”
“可他根本沒有機會親政,秦國的一切都掌管在太皇太后手中。”昭云想也沒想,沖口而出。說完才覺得后悔,畢竟這是人家的家事,不好多嘴。
任良狙并未介懷,正色道,“母后所犯下的事,他日必定會加倍償還。從另一方面來看,現在這樣,不正是給了不歸一個很好的機會來鍛煉嗎?”
“他還是個孩子!”
“他是秦國的皇帝!不是小孩子!”
“那你即位的時候多大?親政時又多大?”
“我?”任良狙不禁自嘲一笑,“那時的我,只知道縮在母后的背后,看她怎樣的殺伐果斷,替我來掌管秦國。
那時的我,根本不知身為一個皇帝要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母后讓我上朝,我就上朝。母后讓我批閱奏章,我就批閱奏章。我日漸依賴于她,而她,越來越覺得我是個累贅。可她又不得不對我這個累贅好聲好氣,因為我若坐不穩帝位,她也就不會是皇太后。”
任良狙最后一句才算說道了重點。
太皇太后到底也是因為任良狙,因為小皇帝,才是太皇太后。
就算她有心想做千古女帝,也并非易事。
“母后的野心到底還是大過了她的良知。她想做秦國真正的主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父皇那時,她就有這個想法。
那時秦國上萬學子為此請命,求父皇誅殺母后,只是父皇,終究仍是不忍。
而那般學子,卻為此付出了生命。”任良狙輕嘆一聲,“那么多人的血,沿著磚縫蔓延到了忘憂皇城里,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令人肝膽俱裂的血紅。
此后,母后她表面看來收斂不少,其實,她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報復。
她拆廟墳經,打僧罵道,在秦國,不許有人修行。
須知道,那些僧人都是善人。她將好人投入監牢,那她,又是什么呢?”
“與善為敵,自然是惡的。”
“是啊,與善為敵,就是惡。可那是我的母后,是生我養我的人,我又能怎樣呢?”
“你為什么不把她幽閉于禁宮,讓她無法作惡!”
“沒用的,沒用的!一切都已經太遲,蘭無極手握兵權,她有蘭無極撐腰,朝臣得了甜頭,都倒向他們,哪還有為我賣命的人呢?
我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她,將秦國推向萬劫不復。
我根本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來挽救這一切。
哎,唯有寄希望于不歸了,但愿他別象我這么窩囊,能夠真正為秦國的百姓做些實事才好!”
昭云不禁搖頭,懦弱的任良狙,哪怕身為一國君主,竟然任由太皇太后禍國殃民。
任良狙直視著昭云,并不回避她略帶輕蔑的目光,“你覺得我是個懦夫對嗎?”
“是!”
“如果是你,你恐怕也會選擇懦弱下去!”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選擇?”
任良狙輕笑,“哈,若是你親眼看見好端端一個四肢健全的人,被車裂的血肉模糊,你還會說的如此云淡風輕?”
昭云不懂,身為君主,需要親眼看人行刑?
任良狙繼續說道,“忘憂皇城前的那場殺戮過后,母后又抓了一大批人回來。
她每日都逼著我看那些無辜的人被各種奇怪的刑罰折磨致死。一開始,我很怕,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
再后來,我更怕,害怕終有一天,那些人的今日就會是我明日的下場。
到了最后,我不敢對母后說的話有半點異議,不管她說什么,我都會照辦。
她說,貞妃行止不端,拖出去斬斷手腳,我不敢出聲。甚至當晚,就臨幸了她替我安排的秀女。
她說,皇子不要太多,有一個就夠了。凡是有身孕的后妃,盡皆溺斃。
我不敢出聲,甚至覺得,她說的是對的。
皇子多了,自然對皇位覬覦的人就多。
有不歸一個,真的就夠了。
恐怕,世間也只有你爹跟你娘,還有老侯爺三個人敢違逆她的旨意。
原本,楊綺月是蘭家女兒,奪了長樂美人之后,就要進宮。誰知她偏偏看上了凌巡天,拼死也要跟他在一起。母后那時也是起了殺機的。幸得老侯爺幫襯,只把凌巡天貶斥到邊城。
多年之后,母后提及這件事,仍舊咬牙切齒!”說到此,任良狙忍不住輕笑,笑容在他臉上并沒多做停留,一抹愁緒染上眉間,喟嘆一聲,“一切都是命,萬般不由人!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先在陰間替母后償還些罪孽罷了!”
昭云一時之間,不知該怎么勸任良狙。
他生在皇家,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能做皇帝,又掌管著天下間的生殺大權。
在外人眼中,他應該是快樂的,恣意的。個中滋味,卻只有他自己嘗得到。
可是,這一切又都是他自己的懦弱造成的。如果,他沒有甘心屈服在太皇太后的淫威之下,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選擇,或許,結果完全不同。
他們聊了一陣,荷花終于幽幽醒轉。
揉揉眼睛,四下尋摸。沒見到怪物一樣的象面人,這才定了定神。
“哎,嚇死我了啊!”
昭云笑道,“你已經死了!”
荷花聞言,瞪大眼睛,“你說什么?什么叫我已經死了?”
“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陰曹地府了!”
“凌昭云,你!你這個害人精!”荷花一雙大眼凸了出來,張牙舞爪的撲上來,像是要活撕了昭云。
沒等昭云閃躲,子浮過來,單手在半空里輕松一劃,再輕輕一推,就把荷花甩到地上。
整個過程,連碰都沒碰到荷花一下。
荷花驚訝的合不攏嘴,好半天,才緩過神,“你,你用了什么妖法!”
子浮閑閑一笑,“我又不是妖精,哪來的妖法?”
荷花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昭云,“都怪你,要不是你硬把我拖下來,我哪至于死?”
子浮搖頭,“姑娘此言差矣。你若不知為何到此地方,就應該問問自己到底做過什么。”
荷花心虛的垂首斂目,小聲嘟囔,“我哪有做過什么?”
昭云不想跟她多廢話,拎著她的領口,手上一用力,就把她拽了起來,“人醒了,可以走了!”
一聽要走,荷花立馬警覺,她拼命想要掙脫開昭云的鉗制,奈何總也掙脫不了,她不住的蹬著腿兒,“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待著!”
昭云眉眼一挑,“你是怕見到菱角吧?”
“啊?菱角?菱角她……”
“對啊,菱角死了。你現在也死了!要想見面很容易!”
子浮也揶揄道,“你現在不走,難道想讓牛頭馬面來鎖你嗎?”
“啊?牛頭馬面?”荷花膽都要嚇破了,抖抖索索,磨磨蹭蹭的跟在昭云身后,一步步的往前挪。
任良狙沒做聲,也跟著昭云一起上路。
有子浮帶著,他們很快就將那一片紅色拋在了身后。腳下的猩紅地氈也換成了堅硬粗糲的小石子。
昭云的繡鞋是布底的,走在這些石子上面微微有些硌腳。
而她身后的荷花則不同,走了沒多遠,她的鞋底就被磨破了,腳下磨的血肉模糊,一路走,一路淌血。
荷花不住哀嚎著喊疼,子浮淡淡一笑,回她道,“做的虧心事多,才會如此。還是那句話,在這兒不管遭了多少罪,都別怨別人,你自己欠下的,總歸要還!”
荷花聞言,低下頭,也不再唧唧歪歪的了。
走了一陣,遠遠就見前面有一個茶肆。
里邊坐著喝茶的臉色都是青噓噓的,一看陰氣就很重的樣子。
荷花看見總算有能歇腳的地方,樂的顧不上腳上流血,加快腳步,蹣跚著向茶肆走去。
子浮又給她潑涼水,“喂,你到了那兒,怕是什么也喝不了,什么也吃不了!”
荷花眉毛一擰,瞪著子浮,“胡說八道什么?怎么就什么也吃不了,什么也喝不了了?我還偏不信了!”
昭云心知子浮說這話必定有他的道理,也不插言,靜等著看荷花到底有什么現眼報。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