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霾消散,陰沉了一宿的西梁天空終于在翌日一早被艷陽撕裂。
溫若錦一大早便起床站在院子里活絡筋骨。
按照以往寒疾還未痊愈時的情況來看,這幾日的奔波她必然是吃不消的,好在她夠幸運遇到了那位神醫,不僅助她脫離了寒疾磨折之苦,還陰差陽錯打通了她因為寒疾一直處于閉塞狀態的穴道。
晨練是溫若錦在絕殺門每日的必修課,她從來不愿錯過每一個能呼吸到純凈空氣的早晨。
對于一個在血腥中麻木的人來說,這是上天最好的恩賜。
晃神間,外面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溫若錦立即停下動作坐到旁邊廣玉蘭樹下的石凳上,順手掏出帕子掩唇輕咳了兩聲。
吳婆子一進門便見到院子里的人正孤身而坐,半截天青色袖子垂在石桌邊緣,袖上云紋迤邐開蜿蜒美妙的弧度,袖端一只極好看的手,那手修長,似用月光盥洗過一般白皙,指尖捏著繡青竹枝錦帕,垂目輕咳,光潔的額頭上覆了一層薄薄的汗珠,晨光穿過廣玉蘭,斑斕了華光層層鋪散。那雙眸子美極,似上好的琉璃,稍稍轉動間便如星空之夜般煜煜生輝。
原本荒蕪了十二年的浮曲閣因那一抹清雅的身影頓如人間盛景。
天神之手,恐難描繪。
吳婆子盯著那身影愣了愣,但見溫若錦還未停止咳嗽,臉色越發蒼白,她心頭一蟄,橘皮老臉上神情松動了幾分,語氣亦放得軟了些,“三公子原來在這兒呢,可讓我一番好找。”
吳婆子看不見的角度,溫若錦冷冷勾了勾唇。
昨晚從汀蘭苑出來時夜已深,赫連瓊根本沒讓人給她安排房間,無奈之下,楚碧疏只好把壓箱底的被子翻出來本欲自己蓋,把她的被子讓給溫若錦。
溫若錦自然不同意,迅速拿過舊棉被便往這荒蕪已久的浮曲閣來,好一番收拾了之后才勉強睡下。
如今這么一大早的赫連瓊就讓人上門來,鐵定沒什么好事。
溫若錦收起眼中情緒緩緩抬起頭,微笑,“吳大娘找我何事?”
吳婆子甫一聽這稱呼,嘴皮子扯了扯,半晌回應過來,訕笑道:“三公子昨夜回來得晚,婆子們都沒來得及好好招待,這不,今日一早夫人就讓我們準備好了酒菜,特地遣了我來請三公子過去用飯。”
收起錦帕,溫若錦微微吸了口氣,緩緩站起身極為謙和地點點頭,“那便有勞吳大娘引路了。”
府里的路溫若錦自然是不太熟的,以往來陵都都是有要事在身,她從來不現身國公府,因此,這府里的院子布局她也僅停留在四歲那年的記憶。
話雖如此說,但基本的院子分布她還是有些印象的,正如吳婆子此時領著她去的方向根本不是赫連瓊的靜心苑,而是早已廢棄的柴房。
溫若錦不動聲色,暗自思忖著赫連瓊這次會耍什么花樣。
不多時,二人來到離主院甚遠的廢棄柴房,爬滿青苔的灰色磚墻上散著被雨水沖刷過后的腐朽味道。
而在這腌臜氣味中卻隱隱摻雜著酒香和各種精致糕點的香味。
溫若錦暗自吞了吞口水。
她從回府到現在就只喝了一碗姜湯。
不得不說,此時此刻聞到這樣的香味是很誘惑的。
但在眼尾瞥到院墻里風韻十足的身影后,她立即收回了想法——赫連瓊給的誘惑,要用命去享受!
“若錦見過母親。”
進了門,溫若錦極為謙卑極為恭謹地站到一旁,垂眸請安,聲音溫然醇和。
“錦兒來了?”赫連瓊轉過身,腰間環佩一陣清脆響動,濃郁香氣四散開來。
溫若錦皺了皺鼻子。
“快請坐!”赫連瓊伸出手欲拉住溫若錦往那紅木小桌旁走去。
溫若錦很適時地突然捂住胸口咳了起來。
赫連瓊染著猩紅指甲的手僵在半空,但見溫若錦咳嗽不停,她很不自然地收了回去,含笑道:“昨夜倉促,我沒能好好招待你,今日起了個大早特地去廚房親自指揮婆子們弄了一桌酒菜,原以為錦兒還沒起床呢,沒想到你這么早。”
“多謝……咳……母親……”溫若錦笑得溫然,順勢抬頭一看。
滿院破敗,墻壁斑駁脫落,旁邊堆著的枯木早已被雨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唯余東南角一株梅樹打著花苞。
溫若錦凝了凝目光——她記得,這株梅樹是四歲那年與三妹妹溫語晗一起栽種的,也是因為給這株梅花樹找到合適的地方,她們二人才在完全沒有防備的狀態下莫名其妙被人雙雙推下水。
想不到十二年過去了,這棵樹竟還活著。
只是不知溫語晗如今是何狀況。
赫連瓊得見溫若錦那片刻的凝神,嘴角翹了翹,指著桌上精致的食物道:“錦兒快些用飯吧,你身子還未大好,不能吃太冷的東西。”
秋日陽光和煦的早晨,破敗不堪的廢棄柴房,打著花骨朵的梅樹,與眼前之景格格不入的紅木桌椅和精致吃食。
溫若錦掠了掠眉,十二年不見,赫連瓊腦子見長了,如今學會變著法兒的整人。
“若錦謝過母親關懷。”溫若錦低眉順眼走過去坐下,正欲動筷,只聽赫連瓊又道:“錦兒一定很好奇我為何要讓你來這個地方吃飯吧?”
溫若錦不置可否,片刻后淡笑,“請母親賜教。”
赫連瓊挨著溫若錦身邊坐下來,像是陷入了長久的回憶,許久才回過神來,面色悲凄。
“這是你三妹妹一直以來的心愿。”
神色一動,溫若錦將伸到碟子里的筷子收回來,靜靜聽著赫連瓊的下文。
“你三妹妹自那年在冰湖里被救上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赫連瓊眼風掃了掃溫若錦,見她面色極為平靜,接著道:“她下半身癱瘓了,這輩子都沒法再站起來。”
溫若錦依舊不說話,眼神卻涼了幾分。
十二年前的冬天,池子里的水的確冰寒無比,將一個三歲的孩子凍癱瘓勉強說得過去,可若說凍瞎了,那還真是這天下最大的笑話。
“你三妹妹常常躺在床上說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親自下床來給這株梅樹澆水,她還說從前最喜歡去廚房偷了食物與三哥哥坐在梅樹下吃。只可惜……”赫連瓊嘆了嘆,目光掠向遠方,“大夫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康復了。”
“所以母親今日將早膳擺在這株梅樹下是想讓若錦代三妹妹來完成她的心愿么?”溫若錦抬起頭,眸光復雜。
“她若知道你回來,想必會很高興的。”赫連瓊并沒有回答溫若錦的話,自顧自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