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亨直道,蕩平大路,車輪碾過碎雪,發出好聽得“咯吱”聲,劉紫灼勾過頭,看著遠去的高聳城樓,暗暗驚嘆那城墻的宏偉,前方路面開闊,清掃過的路上落了薄雪,天地遼閬,車馬不絕。
這兒是比梁國氣派,主干道是條能容下七八輛馬車并驅的寬道,一眼下去望不到頭,來時還好,行到下午,起了大霧,天還灰灰亮,好多馬車上就點了燈籠,燈籠在馬車兩邊閃閃晃晃,來往不息,大家慢了下了,透過車窗看,有種仙境踏行之感,美不可言。
“這就是長安……”紫灼在馬車里癡迷地看著外面的美景。
蕭揚這幾年見慣了,心里淡淡的,沒有起伏,他心里裝的事情,不容他開心起來。
他嘆氣:“照這個速度下去,天黑也到不了梁邸。”
“去梁邸很急嗎?”馬車里有些暗,她轉身問他。
蕭揚點頭,想說什么又欲言又止。
紫灼知道他肯定放心不下自己的妹妹,道:“你若掛念蕭姐姐不妨先回去看看她。”
蕭揚眉頭深皺:“殊妹她……。”
“吁!”倏地,車把式勒住韁繩。
馬車忽然一個急停,紫灼忙抓住車軾坐穩,蕭揚探身去問:“怎么回事?”
馬夫回道:“啟稟大人,前面路上不知何時橫了一棵斷樹,小人方才轉彎,差點就撞上。”
聞言,蕭揚警惕地下車看了個究竟,原來方才由主道向一條小道轉彎,路面急而變小,也虧得馬夫及時停住,要撞上可不輕,他上前看了看樹身,不像是人為,又想起秋天曾刮過一次大風,好些樹都折了,這大樹怕是早受了傷,這樹一時也挪不走,他想了想,轉身上了車。
馬夫問道:“大人,要不找人抬走?”
“不要了,我們折回去走通城橋。”
“會不會是壞人故意使絆子?”她一下子想起那幫不明人物。
“看樣子不像。”他若有所思。
這一輾轉,到通城橋時,天就已經暗了,霧大,加之車輛增多,行起來特別慢,蕭揚告訴她,皇上大壽在即,停了宵禁,故這幾日是長安最熱鬧的。
沒一會兒,蕭揚命馬夫停了車。
“時候不早了,郡主隨臣下來休息。”
她忐忑地點了點頭,最近膽子被嚇細了,特別不喜歡走這種夜路。
眼前的驛站臨橋而建,通城橋下引了長安城外的河水,渠道蜿蜒綿長,通城橋跨河而立,與驛站的一截復道相通,樓宇之間又連著復道,復道上一路紅燈點點,有種紅龍行空映渠水之勢,紫灼搞不清楚這驛站是誰的大手筆,但心里知道,作為首都,這點算什么?
他們坐著一架朱紅色寶頂翹角的小輦從復道入了驛站,下輦時,她問蕭揚要了一盞燈籠自己打著,她覺得燈光能夠將她照得更漂亮些,雖愛美之情人皆有之,但蕭揚還是覺得無語。
驛站布局也頗好,分為正副兩樓,后面還有個別院,樓下有引水入內,腰部有飛閣曲道,在格局上,被當時人稱作“陰陽兩水,龍吟飛臥”。
蕭揚將她安置在副樓二樓,攔腰位置正好能看到樓下飛閣復道的九曲欄燈之景,紫灼趴在窗子上往外面瞧,皆索然,要是以往在梁國,春天有紅菱摘,夏天下水捉捉魚,秋冬天還能去看看打獵,玩若玩膩了,有野花野草可來采采,良哥后背騎騎,可惜此番驚險實在不符合她在梁國種田騎良哥遛大白的悠哉心理。
紫灼這么想著,樓下一個身影無聲印入眼簾,她回了神,巴望著那人,黑衣烏發,紫灼跑下樓時,他仍站在原處,她大口呼吸,上氣不接下氣,朝那背影大喊——
“良哥!”
她滿臉盼切,他緩緩地轉過身,目光夜一般黑,整個人像一團霧般不真實。
秀拔天骨,清癯而立。
她不自覺心里冒出這個詞,這男子不見得絕頂英俊,但少年特有的頎長纖薄,尤為雋秀天成。
他靜靜地看著她,暗紅色的發帶迎風而動。
紫灼也管不得失望了,情緒全被這人所吸引,她走過去,腳下“咯吱咯吱”響,燈籠照得冷色調橘紅橘紅的,紫灼此時的感受實在難說。
“都怪霧大,我見你像一個人。”她小聲道。
他沒有立刻說話,紫灼覺得有點尷尬,他注視了幾秒,之后呢喃道:“是嗎……”聲音低沉卻不粗噶,清澈好聽。
她這才好奇地走過去,理了理亂了的頭發,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做什么?”
他指了指西邊的別院,紫灼隱約聽見有琴聲傳來,方才著急沒注意,現在才覺琴聲婉婉動人,只是一曲《猗蘭操》每每彈到“不采而佩,于蘭何傷”一句都顯生硬,她猜測,那人定對此譜不太熟稔,她轉身揶揄:“你這是在盜聽琴聲。”
他覺得這“罪名”有趣,信口說道:“我是在數這人彈到第幾次才能彈好。”
她認為他的想法很滑稽,如果始終彈不好,豈不要等到明天。
“郡主!”蕭揚的聲音由后傳來,“臣下還在想郡主跑去那兒了,隨臣下上樓用膳吧。”
她摸摸肚子,果然餓了,并幾步跑到蕭揚跟前,奪過蕭揚手里的燈籠,自己領路走,她忍不住轉頭看看那人,哪知那人不幾時已經離開了。
屋里擺得是關中特色菜肴,蕭揚命人一樣樣試過才呈給她,她吃了大飽,蕭揚不像良哥,這廝悶得緊,紫灼飯后散步,順著復道走著,蕭揚拗不過她,派侍從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她貼著廊邊走,倏地,她佇足。
他站在橋上,滿橋燈火,她趴在復道上面看他,他恰巧,抬頭,看著她。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她想到了這句詩。
“下來嗎?”他忽然對著復道上的劉紫灼問道。
她腦子一熱,喊道:“你能接住我嗎?”
他臉色微變,小祖宗,他可不是這個意思。
只見劉紫灼爬上了復道邊的沿窗,作勢要跳,攔都攔不住,下方正好是復道和通城橋交接之處,總共一兩米高,可熊孩子你也不能這么嚇人呀!
“你等等!”
話沒說到底,她就跳了下來,他身形很快,紫灼眼前一黑,他就接住了她。
那哥哥生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上面侍從可是嚇得不輕,亂了起來。
這人和她家良哥一樣,讓人有熟悉的感覺,在黑夜里看,身形有幾分相似,所以她才將人認錯,但不同的是神韻,她此時近看他終于瞧了真切,她看到他臉上笑窩處有一個很淺的凹痕,細細的,有些別致。
他暗紅色的發帶纏在她的臉上,在夜色里,顏色仍是對比分明,他把她放下,看不出是不是剛才被她嚇得有些薄怒了,沒有說話。
這兔子生來就是來折騰人的,他現在隱隱察覺。
“別動!”驀地,他驚呼。
她見他的手停在她頭上,手掌回到她的面前后緩緩打開,手心里赫然躺著一只紅蜘蛛的尸體。
她愣在當下,見他面色沉了下來,于是問道:“你被咬到沒有?”
他搖了搖頭。
說話間,兩人頭上一暗,一道陰影劃過,兩人都抬頭,沒看清是什么,那物在空中滑翔幾圈,最終飛到雪地中間,直直地跌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紫灼上世時,似乎在一種流行病最嚴重的時候,曾經看見過一只鴿子飛著飛著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地上,它的同伴在它身邊駐留片刻就飛走了,她立刻走過去,摸了摸鳥就已經僵硬,她那時感嘆生命真是彈指可危,于是就用樹枝挖了一個坑將它葬在了樹邊。
兩世她皆遇到過此景,可現在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只鴿子或一只麻雀,而是一只鷹。
他靜靜地和她走了過去。
孤零零的,傲慢的蒼鷹僵硬的陳著,在刺眼的白色中橫陳,給人視覺的動蕩。
很大一只鷹,在紫灼身邊顯得格外龐大,她小心翼翼地摸著它的羽毛,她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它已經死了。”
她很可憐它。
“跟我來。”他抱起蒼鷹,往河邊走去。
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她蹲下來幫忙,兩只手一起扒著雪,他們把鷹小心地放在挖好的小小墳冢里,恭恭敬敬地撒上土,期間兩人不發一言。
她覺得自己做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她對這人平添了幾分好感,心里默默喚他“葬鷹哥哥”。
她過去拉拉他的手,無聲地示好。
“我幫你焐焐。”她柔柔說道。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不暖反倒很涼。
“你這樣一個人在這兒家人怎會放心?”他問她。
她皺皺眉:“是不放心,但沒法子。”
他像是沒聽懂她的意思,不出聲。
“你也是來長安做客的嗎?”她聽得出他有口音。
“我來長安尋醫,家弟重病。”
她摸見他手上有些繭子,方才見他身手也像是習武之人,她此時后怕起來,她全不知這人底細,只是因為他身形似良哥就跟他親昵起來,實在魯莽!
侍從尋來,她驀地放開他的手,一下子就跑開了。
身后,墨黑的眸子注視著她——
劉紫灼,我看不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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