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光軟衣,影影綽綽,裊裊騰霧,若說長安的路寬,遠比不過這宮殿的寬,偌大長階,人分外渺小,紫灼拾階而上,驚動檐上一層松軟的雪。
劉武轉身替她拍掉了身上的雪,皇上壽宴當日,他將她安置在長信宮里,方才離去。
良哥一來就看見劉紫灼蜷坐在宮檻上發呆,神態像趴在門口的一只白貓,眼神有點呆,樣子有點圓。
在宮中,良哥不敢太越逾,只一聲不響地踱過去陪她并排坐在一起,她習慣性就趴到他腿上,他忍不住拍拍她的背,喃喃的話語從他懷里傳到他耳里。
“那天我見了太后過后,還看見劉徹了。”
他輕聲問:“膠東王劉徹?”
“是。”她腦子一團漿糊。
“他怎么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良哥不會理解她心里的顧慮。
她隨口問:“大白怎么樣了?”
“受了些傷。”良哥語重心長地說,“那兔子……該減肥了……”
紫灼想也是。
這幾日又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皇上酒后跟劉武挖心掏肺的,在長樂宮允了一句“傳位給皇弟”,當著那些個大臣面如此說,也不知道玩得哪門子花樣,如今太子剛廢,朝野內外或有動蕩,在這節骨眼上如此,有些不合常理,而她這個歷史文盲雖然勉強認識大人物劉徹,卻不代表她知道歷史里的枝結末梢,難免擔憂。
她在他懷里擠了擠,嘟囔道:“沒什么……就是想梁國了,想回家了。”
良哥蹙眉,他看不得紫灼這副發蔫的模樣,他抱緊她,輕嗔道:“想家咱們就回去,壽宴過后你還想留下來不成?”
“當然不是了!可就是心里不開心……”
良哥柔聲哄她:“好好,你不開心,那不是還有我陪著呢嗎?若我陪著你還不開心,我就幫你去尋著玩鬧的,若這樣還不開心,你就打打我讓你開心開心。”
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抬頭看他:“看來我可沒有理由不開心了!”
他堆笑:“那是自然。”
她抬頭看著他怎么也挪不開視線,良哥本是代國人,身形高大,有著北方人健碩粗獷的形象,也有著北方人直率正直的個性,一個意氣風發的鐵血男兒的心到底能多細?
她不知道。
她紅了紅眼眶:“良哥,有你在真好。”
良哥笑而不語。
她哭了起來,為他的包容。
他看著她:“灼灼,別怕……”
她怕什么?
其實,他懂她。
一駕宮輦已經行到身后,明黃的宮燈點起,她在躁動的空氣中感到一絲窺探,良哥略微有些不祥的預感,看清輦車的儀仗之后,他連忙拉著紫灼下跪道:“微臣叩見皇上!”
天子法駕上緩緩地走下一個男子,玄衣朱繡,步履徐徐,半響說道:“免禮吧。”
男子的龍靴沾上了雪,深暗的眼睛打量著她,她感覺那目光灼人,卻又無法避開,那對微翹的劍眉緩緩收斂,像是在醞釀何事。
她惴惴地抬起頭,不經意瞥見他的一絲饒有深意的笑容。
恍惚間,她以為又見到了劉武。
景帝伸出那只藏在袖子里養尊處優的白手,她眼睛巴巴地看著,那雙手朝向她,她很識趣地跑了過去拉住他,景帝的嗓音沙啞:
“梁王家的郡主嗎?來,陪朕上輦坐坐。”
她天真地向他眨眼,說道:“好。”
朱紅的輦車里升起了暖爐,隔絕了天寒地凍,她有些悶,對面這個人真是像極了劉武,不管是輪廓還是深思時糾結的眉和緊抿的唇,甚至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感都恰到好處。
畢竟這人是劉武的親生哥哥啊!
“聽說,梁王每天都駕著車,帶你同游?”冷冷的一句話拖回了她遄飛的思緒。
“也不是每天。”她小心翼翼。
景帝放下手中的竹簡,再次打量了一番她,然后才緩緩開口:“朕一直以為梁王會跟朕一樣,除了朕,不會和任何人同去同歸,看來,朕錯了。”
景帝話里有話,絕非字面上的意思。
紫灼微怔,覺得這對兄弟之間,有些東西,已經無法挽回了。
景帝話鋒一轉:“這次來長安讓你受委屈了,非兒做的事,朕也聽說了,他就是魯莽的性子,你也不要怨他了,就值當來次長安看看太后的,聽說太后也挺喜歡你的……”
紫灼勉強地點頭。
不知過了多久,輦車停了下來,她心里還是七上八下,景帝的一句話總算讓她解放了:“下去吧!梁王正在等你呢!”兜了一圈,他們又回到了長信宮。
她正覺詫異,他下一句話卻將她整個心都拖入寒冰——
“太后正愁沒個伴,你不妨從此就留下來,常去看看她……”
她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掀開簾子,跳下輦車,頭也不回。
景帝望著遠去的人,目光又深了些。
她跛著腳,不顧腿上傳來的疼痛,一重重門推開,紫灼進來的時候劉武依舊閉著眼坐著,她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面前,夾帶低沉的氣息,劉武赴筵而歸的身上還有股濃重的酒味,她慢慢地向他貼近,她伸出手,手指輕點著他細長的眉,驀地,小手被握住,堅定而執著。
她忍著不哭。
他假裝不看。
他沙啞地問:“怎么老是冒冒失失的?”
她斂色道:“聽說阿爹回來了,忙不迭就跑過來了。”
很久很久,她才聽到他的話語,他說:“我記得你曾說過,你說,父王可以是其他人的,阿爹卻是你一個人的……”他欲言又止。
“……灼灼……”他深深地看著她,“你現在可是信了?終究還是有我保護不了你的時候。”
她抱著他,安慰地說道:“阿爹不用擔心,灼灼不怕!”
他摟緊她深深嘆息:“等再過幾日,我也該回睢陽了,你好好留在梁邸,宮里面還有太后,梁邸的所有奴才都歸你管,你照樣橫行霸道沒人攔你,和在梁國也沒什么兩樣。”
那樣偌大的府邸只剩她一人,如何會一樣呢?
“長安比起梁國可熱鬧多了……”
她輕輕地推開他,緩緩開口:“阿爹是要我留在梁邸……”
她深吸一口氣。
“那我算什么?”她傷心,“是皇上不放心你,所以留下我的嗎?”
這中原地區,誰人不知灼灼郡主是梁王的掌上明珠?
他目光幽深,確定地說:“是。”
其實,劉武說得不盡然,不過她如此想,順著她也好,免得她傷心了。
劉武重新抱住她,尖瘦下巴抵住她發:“灼灼,不高興就哭。”
她的指頭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一陣揪心,他覺得前襟都濕了。
她忽而抬起頭惴惴地問:“小灼這一次還能依著性子一回嗎?”
他面色一變,目光十分嚴肅:“不成!”
“為什么?”她滿臉慘白,“我有什么重要?犯得著將我留下?”
他平息下眼里驚濤駭浪,慢條斯理地說:“并非我想如此,灼灼……聽話……”
她十分失落。
“好……”她嗚咽,“灼灼答應你!留在宮里……”
“罷了!”他閉上眼,腦中浮現起六年前的那個夜晚的浮光掠影——
小孩兒靜靜地躺在良哥懷里,才那么丁點兒大,她就朝著他笑,似乎是認識他似的,似乎一眼便認定他似的,她朝他伸出手,圓乎乎的,指著他的臉……
他看了一眼便被迷惑了,這樣的孩子要是他的就好了,他那時是那樣想的,于是便真的成真了……
六年,甭說是人,即便是養條狗也有感情,更何況這個,他一眼認定的人呢?有些事情不能回憶,越回憶就越模糊,越回憶就越混亂。
他,到底該怎么辦?
“嘭!”回過神來時,劉武手中的茶杯已經碎裂,一支短箭穿過杯子扎在桌案上發出“錚錚”地震動聲。
“茶里有毒!”看見地上翻沫的茶水,她失聲大叫,轉頭看那支斷箭,心下登時郁結,是誰要殺他?同時又是何人要救他?
劉武緩緩地將手中的碎片丟在了地上,深沉地開口:“來人!”
“護送郡主出宮!”
“諾!”
“阿爹?”她疑惑地看他。
“你隨侍從出宮回梁邸,我和良哥留下還有些事。”他幫她擦了擦汗,“記住,不要怕。”
她點了點頭,隨護衛忐忑離去。
紫灼身上披了件厚的棉襖,可依舊冷得渾身顫抖,路經未央宮的一段路雪積得很厚,她心里想著事,明明是心不在焉的,卻還是被眼前的人吸引了過去——
寒風凌烈,白衣人遺世獨立,他手提盞孤燈,抬起好看的下巴,瞬也不瞬地看著夜空。
白衣人聞聲,低頭看了看她,向她微微一笑。
她正想走,卻又陡然警覺地回頭,身邊的那個侍衛與她靠的很近,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她壓低聲線:“好像……”
那個侍衛一抬頭,與她四目相對,眸光如夜子,冷冷的氣息一如初見,嘴角勾起。
她驚道:“是你!”
這時那個白衣人也走了過來,笑道:“郡主,借一步說話。”
三人走到暗處,她心里無限疑惑起來,此時,她多日前相識的那個“葬鷹哥哥”突然就出現在宮中,還穿著侍衛服,這是何等詭異之事,還有這個白衣人又是誰?
“郡主還記得在下嗎?”葬鷹哥哥問道。
她點頭:“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人說:“在下鯨云,這是我大哥夜弋人,我們本來都是梁王的門客。”
鯨云,夜弋人?
她思索了片刻,似乎對這名字有點印象。
葬鷹哥哥,呃……不對!是夜弋人道:“冬獵那天,郡主就站在圍場旁邊看。”
“是啊……”她能說出這些,她稍微有點相信他了,“那你們兩個來找我干什么呢?”
夜弋人雖然試探過了紫灼,不過他并不是一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他直接說明來意:“我們來投奔梁王門下,是為尋找一樣東西。”
求財?
像是知道她所想,他說:“我們并非求財而來,只是這樣東西是我親人的生前遺愿。”
這件事他說的輕描淡寫,他只將她當個孩子看,他重點說得是另一件事。
“現在為了這個東西,許多人要加害你父王,方才你也見到了。”
她又想不明白了:“他們為何加害我父王?”
這時白衣少年鯨云笑道:“大家都認為這個東西在你父王那兒,所以想來搶唄!”
她反應過來:“剛才是你們救了我父王?”
鯨云點頭。
她苦惱了:“那現在可怎么辦?”
鯨云又笑道:“那還不簡單,東西給我們,你父王不就安全了!”
呃……還真是……
他們接下來講的話才是他們來找她的目的:“其實,我們并非兩人前來,我們總共三人……”
夜弋人話不多,全聽鯨云一人在那講,一個小疑團也解開了——
他們兄弟還有一人名叫趙青虎的,得知紫灼被劉非所劫,曾設法救過她,可是卻意外被她所傷了,中毒傷重……
“如今,我們的義弟傷重,需要救治。”
慘了!慘了!闖禍了!
“這……”她連忙推卸責任道,“傷人的簪子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兩人沉默了對視一眼。
夜弋人沉聲說:“若是找醫仙顧昔,或許也能解毒。”
紫灼頭疼得很:“顧昔是父王的好友,不過近來沒來梁國。”
“顧昔一定會來的。”夜弋人篤定地說,又道,“此時長安兇險,若我繼續做你的侍衛,方能護你周全,順便也能找找顧昔的下落。”
她覺得不需要:“我有的是侍衛。”
他篤定:“他們保護不了你。”
好大的口氣:“你到底是誰呀?”
“……我只是夜弋人。”
“一人?”
笑。
“是弋人……”
結果,他就這樣賴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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