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風輕,枯葉紛飛。
一個紅色身影佇立在一片楓樹之中。
聲音被吹散在風中:“近來,小紅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顧昔輕嘆:“今年不去梁國?”
她輕輕搖頭:“終有一天,小紅連梁國也會忘記。”
女子蒼白的臉上浮出笑容:“顧昔大哥,若是我連蘇家的仇恨都忘記了,倒也是好的……”
顧昔淡然地搖搖頭:“沒想到,最終我還是攔不住你。”
“顧大哥。”她上去拉住他的雙手,哽咽許久才說出話來,“當年的救命之恩,小紅還不了了!”
顧昔露出難得的傷楚的表情:“顧大哥沒要你還。”他復雜地看著她,眼前仿佛出現了自己的親妹子——
同樣一個固執的女子!
他許久才說道:“‘妖紅’這個名本是我給你的,你還給我便兩清了!”
妖紅的臉色霎時慘淡了幾分:“好,妖……蘇紅明白了!”
言罷,她松開手,慢慢地退后,她勉強的笑了笑,紅色的身影轉身而去。
有些路,我們沒得選,一切從開始時就注定了結局。
——
長安。
孫府。
琴瑟和鳴,禮樂繞梁,彩幔張燈,幾案陳列,新人三拜禮成時,鵝黃色長裙的少女已經有些疲憊,蹙著眉,揉了揉跪坐著被壓麻了的雙腳,低頭一動便牽動一對小巧的珍珠耳墜在脖梗間搖晃,晃得一旁跪坐在席間的黑衣男子有些炫目。
少女望向有些失神的男子,男子是個相貌不太出眾的青年人,但舉手投足間卻覺氣度不凡,一對眼睛格外幽深,仿佛平靜的湖面下藏著的看不到底的黑色漩渦,你似乎永遠也不知道那漩渦里到底埋藏著什么,少女一看之下,也有些失神,那一對白玉色珠子輕輕顫動,顫得男子的目光更加深些。
須臾,少女回神,挨著男子身側跪坐,她抬手為男子添了酒,側頭在他耳邊小聲地說:“現在怎么辦?”
男子聲音很好聽:“靜觀其變。”
少女搖了搖頭,布滿雀斑的白皙臉龐看起來有些俏皮,等了許久,她有些沉不住氣,又說:“若真如老嚴所言,那又將如何做?”
他看著她:“你何必問我?問問自己的心。”
她不再講話了,老嚴這么多年一直諱莫如深的事情,被牽扯其中的梁王劉武,蕭殊妹尸體上發現的古玉,多年前蘇家的血案還有神秘的極門……
這一切一切的事情背后隱藏的真相幾乎讓她癲狂,她也想好好問問自己的心,可連她自己也無法認同自己的心,這仿佛是一個命局,永遠也掙不脫的命局。
隔著那張人皮面具,夜弋人看不到她臉上的細微表情,也無法揣摩她的心情,而他的心思更是令人無法忖度,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避開目光,驀地,一股奇特的香味彌漫開來,難以細致地形容這種味道,這種是他們平生從未聞過的,忽如其來的異香讓紫灼沒來由地產生一種不祥感,而且是非常強烈的預感!
“劉紫灼,站到我身后。”弋人的目光冰冷,警惕地說道,“這種味道讓人很不舒服。”
劉紫灼迅速地鉆了過去,幽婉的琴聲從大殿上層的偏室傳來,一曲《莊周夢蝶》戚戚哀哀,動人悲伉的琴聲,濃重奇特的香氣,惹得眾人都有些愕然,宵禁時辰將近,許多官員已經告辭,留下來的人本來就不多,加之這一變故,宴席變得十分安靜。
有人小聲問道:“怎么回事?”
沒人顧上回答,大殿中緊接著發生的這一幕讓所有人都僵直而立,那一幕發生的極快,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只聽到“嘭”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一個紅衣女子仰面墜落到大殿正中,殷紅的鮮血迅速在地板上擴散開來,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大殿。
“是……妖紅……”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本應該洞房花燭的女子居然以此姿態出現在這里!
琴聲倏然斷絕,接著又是“咚”地一聲,一個男子從大殿上方落下,穩穩地落在妖紅身旁,紫灼光憑身影就認出了那人,不禁喊出口:“良哥!”
那聲音不大,卻令他身形一震,不自然地偏頭看了她那個方向。
這時候,所有人已經回過神來,皆呼叫著涌出殿門,一時間,殿內只剩下他們,良哥手里刀依舊滴著血,他看了一眼地上雙目圓睜已然斷氣的紅衣女子,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走了出去,并未再看他們。
這時,一個紅衣男子出現,長發如墨,目光如水,弋人說過,極門的人都穿紅衣。
那個男子來到妖紅身前,彎腰,面上憐憫。
“顧……”紫灼幾乎要交出他的名字。
男子抬頭看向他們,說:“原來是你們。”
弋人開口:“我以前就懷疑你與極門有關了,沒想到真的是你。”
顧昔不置可否地一笑,道:“這個女子完成了她的宿命,尸體就由我帶走吧。”
說完,抱起她便走了出去。
紫灼木然立在原地:“不追上去?”
“不用了……”
紫灼想起了良哥,瞬間心揪了起來,她轉頭看了看弋人,眼淚在眼中打轉,隨后低著頭尋著良哥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她在孫府中找了很久,冷風吹得她有些涼,腦中仿佛清醒又好像糊涂,最終她停在一個屋子的門前,遲遲沒有進去。
她看著木門,許久也沒有推門進去,身后傳來腳步聲,她側身,看見弋人自夜色中出現。
“孫引死了。”
“是妖紅殺的?”
他點頭。
“妖紅也死了。”
“我知道了。”
紫灼嘆了嘆氣:“讓我跟他單獨呆一會兒,你在外面等等我。”
說罷,她推開門,緩緩地走了進去,屋里很暗,她點起燈,走了過去,良哥倚坐在窗邊,暈黃的燈光中他看見了一個少女,耳邊晃動的白珠子吸引了他的視線。
“灼灼……”
即便是易了容,良哥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有些熟悉是融入骨血的。
“為什么殺她?”她靜靜地問。
他望著她的眼:“那個女人不能留。”
他嘆氣。
“灼灼,你對我失望嗎?”
她艱難搖頭。
“妖……或許該叫她蘇紅吧。”她開口道,“蘇紅她……”
良哥聽到這個名字,自嘲地笑了笑:“哼!蘇紅……可惜,蘇紅到死也沒能知道真相。”
他又喃喃地說:“為了寶物而喪命的不在少數,天機樓的嚴掌柜依附于你,當然希望你這靠山牢靠,我看,要不是他動了什么手腳,蘇紅必然早就查到王爺了,是他誤導了她,讓她以為這件事只跟孫引有關,所以她殺了孫引……”
她緩緩閉上眼。
“灼灼,你對他失望嗎?”他輕聲問。
“你和他,對于我來說,如何用尋常人情世故來解釋呢?難道這么多年你們還不明白嗎?”
他看見燈光中的淚光,他輕聲說:“對不起。”
她搖頭。
“你想聽什么?我全告訴你。”
“我不要聽。”她垂下眼。
“你必須聽。”他看著她接著說:“當年殺蘇家人,我,孫引還有蕭揚都有份,王爺他看上了蘇家的一塊寶玉,可惜蘇家人說什么也不肯給,所以,王爺下令誅蘇奪玉,之后的變故你都知道了。”
她又嘆息:“那蕭殊妹是怎么死的?”
許久,他才答道:“劉非知道了當年那件事,派人偷了玉,蘇紅循玉而去,挾持了蕭殊妹和寶玉,可沒到,王爺居然用了極門那幫人……”
講到這,他不再說了,停下來深深看著她的眼睛。
“那以后……你怎么辦?”她心里非常壓抑,“那小茹怎么辦?”
他聽到那個名字后,表情變得十分憂傷。
“我對不起她……”
她掌著燈的手有些顫抖。
“灼灼,你快走吧!這一切跟你已經沒有關系了……”
她木然佇立。
他又說道:“我知道那塊玉在你那兒,這玉不尋常,留在身邊一定會召來禍患,還是盡早處理掉吧!”
她垂頭看腳尖。
“良哥……那你怎么辦……?”
“良哥一生追隨王爺。”
她飲淚:“好……既然你這么說,我派人護送你梁國,蘇紅和孫引之死,我再想想法子怎么騙過朝廷。”
他們都知道,孫引這樣地位的人一死,必然要引來朝廷的徹查,恐怕到時當年蘇家的事情就瞞不住了。
良哥聽她所言忽然不明意味地勾唇苦笑起來:“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過了許久,她轉身離去,驀地,她手中燭火晃了一下,緊接著,就聽到屋內一聲鈍聲,她遲疑著,扶著門框徐徐地轉過身,抖動的微光中,一個紅衣男子出現在良哥身后,猙獰的十字刃深深地扎入他的脖子,隨后用力拔出來,看見折回的紫灼,紅衣人隨之破窗而出,轉瞬之間,鮮血就從良哥的脖子上蹦出,她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他的頭,傷口處鮮血如注,她驚慌失措地捂住他脖子上的血口子,可血泡子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冒,她的喉嚨喊得嘶啞,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良哥——”
良哥的臉被她捧著,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他要張口,卻大口吐出一口血,眨眼間,性命也同這口血去了,他抬起的頭重重地垂下了,舉起的手也落下了。
“為什么?!”她大口大口地抽泣哀號。
“良哥,良哥——”
紫灼被巨大的悲傷淹沒,良哥,良哥——她不敢相信這一切!萬物頃刻傾覆塌陷,而她就是廢墟坍塌中屹立的一座孤城,親眼目睹殘酷和永無止境的絕望。
良哥……良哥……
她垂頭注視著他,仿佛有利劍穿刺在她的身上,刨開無數個缺口,難以填補,難以逃脫……
夜弋人安靜地走進來,劉紫灼僵硬地抱著良哥,幾乎失去意識,她不哭了,只是木然地坐著,臉上淚跡斑斑,脖子上,衣服上,掌心里全是他的血,弋人走過來的時候,她完全沒有聽到。
黑色的袍子披在她的身上,他想將她拉開,她卻還是死死不放,他輕聲道:“都交給天機樓處理吧,我送你回家。”
她沒有松開手,始終眼神渙散地拉著他的衣服,他只能無奈地任她如此。
……
顧昔吆開荒野處的飛鳥,將蘇紅放進事先挖好的墳冢中,緩緩開口:“還不是如此?又讓我給你收尸。”他嘆了嘆氣,“當年我花了整整三年才將你醫治好,又幫你換臉,教你武功,你倒好,又來送死。”他擦了擦她的臉,說了第三句話,“有人死了是厚葬,你死了卻只能讓我這樣窮藥販子就地埋了,不過,放心!都沒什么區別,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沒了。”這樣也好。
人死如燈滅——
月輝被烏云遮住,看不到光亮,顧昔慢慢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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