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灼的腳動了筋骨,弋人給她接好了,次日就發現腳踝又錯了位,于是輾轉又勾留幾日,眾人就在方堯的醫館好好的休息了一番。
弋人這幾天總在屋前南望遠眺,她知道,他有自己的一件事要做,仿佛蟄伏了這么多年,只等這一刻。
紫灼想,弋人在她最孤立無援時陪伴了八年,那么自己陪她一遭也不算虧本。
方堯這大夫做的并非浪得虛名,遠近幾百里也小有名氣,臨行前一日,無風日和,一行不速之客來了方堯的醫館。
那一日也是傍晚,他們吃著方堯做的面糊,在熱氣縈繞中,小醫館里來了十多個人,屋子一下子顯得十分擁擠,紫灼他們立時認出了來人。
“這……”個個面面相覷,一時間,屋內氣氛緊張,那幾人神情肅穆,那一役之后,后來的幾個幸存者對于那柄秦弩和那血紅如夢魘般的砂子仍舊記憶猶新。
起頭那人他們都見過,那人一見是他們,也是渾身一震,立時膽戰心驚地退到后面。
“那天就是他們……”他后面的話被小聲掩過。
這邊他們立時手覆上武器,一臉不善地看了過去。
那群人臉色都不太好,其中一人哼了一聲,轉身道:“既然方大夫這里有客人,我們兄弟幾個就不方便留了,告辭!”
“走!”
言罷,一行人一涌而去,讓屋內溫度頓時下降幾度,方堯發覺氣氛不對,笑著問:“怎么?你們有過節?”
“唉……”吳杵重重嘆了一口氣,語氣夸張道,“何止有過節啊,恩怨可大了!”
“哦?”方堯疑問。
于是,吳杵把整件事講了一遍,方堯聽得時而輕松一笑,時而蹙眉深思,一支木簪束著發髻,兩鬢的幾綹碎發不羈的散落,眸光黑曜,渺渺不似塵世人。
聽完,方堯搖了搖頭:“原來是這么一回事?!?/p>
刀錦開口問道:“方先生,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很難說清他們是什么人,我來這里時,他們就盤踞在這一帶了?!?/p>
“是人總得有個身份吧?”吳杵吶吶道。
方堯頷首:“他們當中有一些是當地的散兵,前幾年跟匈奴鬧過一陣子?!?/p>
“那就是抗擊匈奴的義士了!”
方堯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當年稱得上是,若現在……”他搖搖頭,“恐怕義心不在了?!?/p>
“那天那個小兄弟說他們是馬賊?!彼f這話時,眼神有些落寞。
方堯點頭:“當下用個賊字來說他們也不為過,你們可瞧見他們的裝束了?”
“不胡不漢?!?/p>
他又笑了笑:“用這四個字來形容他們很貼切,當年的抗戎義士,他們現在卻私下與匈奴人往來密切,還刻意模仿起匈奴人的行為習慣?!?/p>
何其諷刺!
“他們怎么這樣?!”吳杵有些不能理解。
良久,刀錦忽然道:“這何嘗不是大勢所趨?!?/p>
“哦?”方堯覺得有意思,問,“這位小兄弟,此話何解?”
刀錦答道:“他們覺得,漢人弱,匈奴人強,從來都是弱者趨強者,他們如此,便是自然?!?/p>
方堯搖頭:“天下并非只用強弱區分,還有善惡,對錯,以強易義,自取滅亡?!?/p>
刀錦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話,卻也不反駁。
吳杵聽不懂他們說的,岔了一兩句就自覺地閉嘴了,這期間弋人一言不發,紫灼目光時不時看他,他扶著刀身倚在一旁,雙目微閉,眼下微微發黑,面容無限疲憊。
“弋人,你沒事吧?”她忍不住喚了喚。
他緩緩睜開眼睛,又是那雙讓她隱隱帶著恐懼的眼睛,他眼中的紅色褪去了許多,僅剩下一些如暗紅色瑪瑙石般的眸色,帶著讓人沉淪的魔力,無限深邃。
“我們下午啟程。”他說了這句話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紫灼看著他離開的方向,看著他獨自走開,她心里有些失落,所有事情,他總獨自面對,仿佛她從不曾走入他的世界一樣,他獨自沉默,獨自承受。
回程的雪路不太好走,南行的這路格外艱辛,方堯將他們送到城外就回去了,在溫暖的屋子住了幾天,再踏上旅程,她全身都無比倦怠,騎在馬上幾次都要睡著,驀地,身子一輕,就被弋人拉到了他的馬上。
“睡吧。”
聲音自她腦后傳來,熱氣呵在她臉上暖暖的,她本能地側過頭,將身體的重量倚在他的身上,緊緊地貼著他的胸口,所有的思緒陷入空白。
再睜開眼時,天已經暗下來了,她看見篝火,人群和紛雜,她不太明白,為什么他們總是在這種天將將晚的時候遇到這些人,而這些人偏偏等在這里,偏偏在這個點?
后來她知道了,這就像一支挽歌,預示絕望,預示終結。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一個終結,又是一個開始……
當下沒有刀劍相向,這回這伙人出現的很溫和,有幾人迎了過來,是那日坐在馬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動手的那人,雖然換了裝束,他們還是認了出來。
“幾位!”那人大聲道:“幾位即是方大夫的朋友,便也是我苗雙的朋友,往日恩怨一筆勾銷!來!下馬!在我這兒落腳!”
這個北方人說話很直接,性格很豪爽,弋人看了看他,便抱著仿佛輕盈無骨的紫灼一起下馬,她迷迷糊糊地,景象昏昏黃黃,閃動著橙光,落入她的眼底。
刀錦和吳杵覺得有些無法理解,弋人卻如同理所當然般跟苗雙進了營地,苗雙大笑了一聲,道:“還沒請教幾位高姓大名。”
刀錦和吳杵見弋人沒有說話,便自己報上了名字,末了,弋人才慢慢吐出幾個字:“夜弋人?!?/p>
苗雙點頭:“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弋人懷里的人,又說,“苗某在這里這么多年了,從來沒見過像幾位這般身手的,不如就在我這里住上幾日,苗某也好向各位請教請教?!?/p>
刀錦看了弋人一眼,他知道他的意思,于是道:“多謝苗當家的盛情,先前是我們冒犯了,苗當家如此海涵,便是英雄氣度,如今收留我們已經讓我們過意不去,就不便再打擾了?!?/p>
他聽出他語氣里的決意,便不再強留了。
他領著他們進了帳子,火爐,烤肉,熱酒,氣味蒸騰滿營地,他笑道:“幾位若信得過在下的話……”
他話還沒說到底,弋人便已經席地坐了下來,苗當家一愣,沒有想到他居然一點也沒有對他有戒心,就連刀錦和吳杵也有些驚訝,心道他們的夜大哥可真不是一般人??!
苗雙此刻已經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好!對我的脾氣!來!這一杯我先干了!什么恩怨一杯盡!”
弋人眼角邪魅的泛著紅,眼底一閃而過笑意,舉杯一飲而盡,于是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帳內帳外都喝開了。
紫灼小聲提醒:“你就不怕他們……”
他轉頭,他臉頰上的蒼白被酒氣熏得有些許潮紅,如他的眸色般,紫灼與這樣目光對視,不自覺就紅了臉,他盯著她臉上泛起的粉紅看了看,忽然握住她的手,不可抑制地握住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遵從心里的念頭,她驚慌地往后奪自己的手,他卻將她袖子下的手牢牢地抓在手里。
“你……”她盡量壓低聲音。
旁人仿佛沒有發現他們手下的動作,繼續暢飲,他更加得寸進尺,抓著她的手又貼近了些,她被迫與他再次對視,不覺臉頰又燒了起來,他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我沒有可害怕的事?!?/p>
無比自負,由他說出口卻又顯得無比自信。
趁著他疏忽的當口,她猛地抽了手,整個人都往后一挪,這下,眾人都被她的大動靜吸引了注意,全都停下來看向她,她覺得自己丟人,便向弋人投過去一個怪罪的目光,他卻早已轉頭獨飲起來,她蹙了蹙眉,便隨勢去了另一個帳子,這時,弋人放下了酒杯,見狀,刀錦和吳杵會意,便也同紫灼一起去了。
坐在苗雙腿旁的小蘇子,吵著鬧著也要跟去,苗雙不耐煩地手一揚,小蘇子便歡歡喜喜地去了,苗雙的目光追隨著自己這個只有七歲的小兒子,雙目流露出憐愛。
酒喝到后來,大家都有些上頭,營地上的氣氛有些微妙的變化,帳內的人還沒意識到,直到甩酒壇子的聲音傳到了帳子,苗雙皺著眉,掀了簾子問道:“六子,這怎么回事?!”
六子推開攔住他的人,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勾勾地看著夜弋人,張口就罵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殺了我們二當家還他娘有臉坐在這里?!”
“住嘴!你給我把他拖下去!”
六子跳著就推開左右的人,大喊道:“他娘的,二當家就是看上那娘們了!告訴你個小兔崽子,那娘們早被我們二當家給碰過了!”
苗雙聞言額上青筋直冒,大怒:“你!六子!你瘋言瘋語什么?!把他嘴堵了綁下去!”
弋人忽然出聲:“你再說一遍?!?/p>
……
紫灼心神不寧地趴在案上,火爐里的木柴燒得噼里啪啦,小蘇子非常乖的坐在旁邊,也不說話,也不過去打攪她,一雙眼睛很大,臉蛋既白皙又圓乎乎的,也不鬧也不煩人,這么么眼巴巴地她看,不知在想什么。
她摸了摸他的臉,他受寵若驚地眨著眼傻笑。
“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她自言自語地說。
吳杵問:“什么奇怪?”
她目光有些恍惚,瞬間又想起駕車那個小少年的死,又想起混戰中苗雙的死傷慘重,就是這樣,事隔多日,他們卻坐在他們的帳子里,喝著人家的酒,吃著人家的肉,和他們談笑風生,她覺得恍惚,恍如隔世。
“沒什么……”她嘆氣。
刀錦悠悠地說:“多一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p>
她點頭。
倏地,營地上傳來奇怪的聲響,紫灼沒怎么在意,刀錦警覺地蹙了蹙眉,掀開帳門時,瞬間就愣在當場。
“這……”
吳杵愛看熱鬧,見刀錦如此,便很有興趣地走了過去,看到帳外情景時,頓時同刀錦一般怔住了,這時候,紫灼才意識到了出問題了,剛走過去,吳杵驀地轉身捂住她的眼睛。
“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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