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豐的臉霎時僵硬如石,然他這人處事老辣,不過一瞬便恢復如常,一手胡亂的抹去臉上的淚,一臉的欣慰,連聲說道:“少爺無事,這就好,這就好,定是季氏先祖護佑,實乃萬幸啊!”
他深藍色的衣衫被火燎了好幾處,臉上還帶著幾抹黑,恁的狼狽,話語說的誠懇,這副樣子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忠仆。
可偏生他眼前站著的是季嫵,也不知怎地她的六識恁的靈敏,便是一絲旁人視而不見的細微表情,她也瞧的真切。
王管家那絲僵硬,她可是瞧的真切,再配上他這番話,只讓她覺得惡心。
她最討厭的便是這種表里不一的人。
阿四住的離阿允甚遠,王管家住的離阿允不過五十步,何故在阿四后面,何故穿的那般整齊利落,人在聽到走水的一瞬,下意識不就是跑出去救火嗎?
何故他那般的鎮定。
“管家辛苦,且退下休息吧!”季嫵這人是個愛憎分明的,喜歡的可以傾心相待,厭惡的連敷衍都懶得敷衍。
“是”王豐起身告退。
轉身的步伐有些漂浮。
出了靈堂,他輕輕的擦了一把臉上的虛汗,不知怎的在對上季嫵的時候,他總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好似不管他掩藏的多深,在她面前都無處遁形,這種感覺是他從未有過的。
王豐離開不久,陳叔邁著大步走了進去,再次看到季嫵,他竟從心底深處生出一股子的敬畏。
他這一生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世面,便是對著老爺,也只有情義,從未有過敬畏,不曾想他這有生之年,竟在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子身上體驗了一把。
“叔”季嫵目光平和的看著他:“庫房那邊可有情況”
陳叔略略掃了一眼四周,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對著季嫵說道:“庫房那邊還真有情況,就在火勢起了不久,便有五個特意喬裝的人潛入庫房,想著趁火打劫,幾番交手,那幾人十分機警,見形跡敗落,竟是毫不戀戰的溜了去。”
這番話說完,陳叔越發覺得季嫵深不可測起來。
回想起今晚她對自己說的種種,好似早已知道會發生什么一樣。
這個想法一出,陳叔都被自己給驚著了,不過隨即他便將這個想法會否決了,他斷不相信一個人可以這般準確的預知未來,這可是鬼神莫測的能力,凡人怎會有。
季嫵聽了,臉上并無意外,隨口問道:“叔與王管家共事幾年,他這人怎樣?”
陳叔想了想,據實以告:“他這人十分的圓滑,處事待人可以說面面俱到,從不曾有一絲的錯漏,便是有些貪財,其他的倒也沒什么!”
季嫵聽了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已經泛白的天空。
陳叔出聲問道:“姑娘可是懷疑他?”
季嫵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并沒有開口。
陳叔又道:“他若真想動家中的那些財物,大可在我們回來之前洗劫一空,隨便按在旁人身上,何必等我們回來才動。”
季嫵臉色漸冷,嘴角一挑:“叔不是說他出事圓滑,面面俱到嘛!便是這樣才可怕,若是在我們未歸之前,他動了家中財物,傳出去了,世人只會說他這個管家無能,我們回來了,卻失了家財,無能的便是我這個主人。”
陳叔一想便想通其中的緣故,越發覺得這便是王管家慣用的手段,以往和他共事,他可吃了他好幾次的虧,可偏偏還沒辦法說出來。
陳叔看著季嫵問道:“接下來我們如何應對?”
既然知曉了,便不能不防。
季嫵想了想,說道:“叔只需找上二十幾個壯丁,若是會些武勇便是再好不過,也不必安排在家中,只需讓他們扮作路人,花子,布置在院外便好,這樣才不會打草驚蛇。”
陳叔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極妙,當下說道:“好”
話音一落,他便生出幾分疑慮,卻又不便開口。
若是放在以往,這不過是件在簡單不過的事,只怕老爺的事已傳遍整個青州,便是世人最重聲名,只怕無人愿意再給季家當差了。
季嫵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臉上有種看穿世事的淡漠,緩緩說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只在意生死,不在意聲名,叔只管去找就是了。”
季嫵話音一落,陳叔深深的看著季嫵,再次對季嫵刮目相看,越發覺得眼前的這個小姑子聰慧難言。
當下憂心起王管家的結局來。
和這樣的對手對弈,只怕會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吧!
好在他們是一個戰壕的,只需一同享受勝利的榮光便可。
“好,事不宜遲,我這就去辦。”
季嫵輕輕地點了點頭:“叔小心行事,切莫泄露出去。”
陳叔頷首大步離去。
山中的歲月,季嫵總會覺得時間過的格外的慢,可這刻季嫵卻覺得時間過的太快,快倒她還不曾好好的陪一陪父親,將他的摸樣刻在腦海深處,便要出殯了。
陳叔辦事干脆利落,季嫵囑咐的事,早已辦妥。
家中這兩日甚安,在沒出過旁的事。
可越是這樣,越有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短暫的寧靜之后,只怕是更加猛烈的狂風暴雨。
季嫵選在巳時青州城人最多的時候,穿城而過,旁人聽了都無異議。
唯獨王豐說道:“若不選個城中人少的時辰,或者選一條偏遠的路。”
不待季嫵開口,季允掃了他一眼,冷冷說道:“管家這是什么意思,莫非父親便這么見不得人,還是會給你王大管家臉上抹黑。”
被他這么一呵,王豐連連擺手:“不是,不是,王豐斷無這些想法,便按姑娘說的吧!如此甚好。”
心里卻是冷冷一笑,他們都不嫌丟人,旁人如何唾罵與他何干,反正他又不姓季。
季嫵只雇幾個抬棺木的人,孝子只有她與季允兩人,雖然陳叔,陳嬸,阿四他們也都著了孝,卻不能與他們站在一列,再沒有比這更凄涼的送葬隊伍了。
眼見就要出了季家,陳嬸抬手將紗帽遞給季嫵,季嫵卻沒有接過,只緩緩說道:“今日不用”
扭頭對著王豐說道:“家中不能無人,王管家在家看家。”
王豐沒想到季嫵會這么說,眼底一喜,面上卻是絲毫沒有表露出來,哽咽的說道:“姑娘便讓我去送老爺最后一程吧!”
季嫵沒有開口,抬步出了季家。
陳嬸在一旁拋撒紙錢。
雪白的紙錢漫天飛舞。
季嫵漫不經心的看了陳叔一眼。
陳叔輕輕地點了點頭。
以往也有人選在巳時出殯,從青州城穿城而過,并沒有什么稀奇的,旁人早見怪不怪,可這一次的是季家,葬的是那個臭名昭彰的季安。
所經之處,路人無不紛紛駐足,投向鄙夷厭棄的眼神,更有甚者出言相侮,口水相投。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季家,就季安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也配于這青天白日之下,大搖大擺的穿城而過,也不怕被口水給淹死,我看那還是選個月高風黑之夜,隨意扔在亂葬崗,入了野狼之腹才好,也算有個報應,不累及下世。”
那人毫不避諱說的恁的響亮。
“就是,就是,我呸…呸……。”當下引起一陣附和,所經之人皆停下對著棺木吐口水。
季允氣極攻心,臉色鐵青,身子忍不住的顫抖,大聲反駁道:“你們住口,我父親才不是你們說的那樣的人。”
然世人從來都是人云亦云之輩,習慣了先入為主,此刻季允便是有一千張嘴也是說不清楚的。
忽然一人哈哈大笑道:“他這么說倒也合情合理,屎殼郎還覺得自己香著呢!”
“哈哈哈……”頓時引來一陣大笑,那笑聲恁的刺耳,季允的臉當下由青轉白,他急的恨不得上去撕爛那人的嘴巴,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能做,急的眼淚流的越發兇猛。
就在這時,季嫵輕輕的牽過他的手,緩緩的抬起頭來。
慢慢日光之下,女子絕美的容顏落在世人眼中。
她一臉素凈,卻膚若凝脂,眉如柳黛,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如墨,宛若夜空中最耀眼的星子,流光溢彩,一掃一瞥之間一如四季風情各不相同,神色不驕不躁,不爭不辯,不怒不羞,有著一股超脫塵世的淡然,好似這世間無一人一物能落入她的眼底。
這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華美。
這是一種單單讓人看著便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絕美。
一時之間再無人開口。
季嫵的聲音不高,卻也不低,一如珠玉落地,緩緩道來:“世人可欺,然天不可欺,是非公斷自有鬼神,今季氏阿嫵愿請百鳥為父送行,望蒼天允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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