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天的火光里,素白明麗的容顏恬靜而安詳,那分明是她的樣子,但那個人卻不是她。
言卉瑜猛地驚醒,身上蓋著保暖的狐皮大氅隨著她的驚動從紅木美人榻上垂落,幾絲凌亂的碎發貼在濕濡的額前,她冷然一笑,拂開亂發,看來惡夢程度不輕。
她環顧一眼依舊陌生的四周,揉了揉額角,打算起身,正在疑惑貼身的素語和四環兩個丫頭去哪兒了,門外漸漸靠近的聲響給了她答案。
柔糯的女聲小聲道:“站住,夫人正在午睡,吵醒了夫人,我一定饒不了你。”分明是四環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不屑中含著幾分譏諷:“夫人?馬上就不是了吧?!甭曇魶]有因為四環的喝叱而減弱,反而還越來越大,絲毫不介意吵醒屋內的言卉瑜似的,還大有專門要叫她聽見的架勢。
四環一向膽小循規蹈矩,連和素語吵架都是細聲細氣的爭執兩句,根本不敢和其他的丫頭吵架,即使她是言卉瑜身邊的一等丫鬟。
能讓四環鼓起勇氣喝叱的,只有一類人,妄圖欺負她們的人。
可見,來者不善。
“我們夫人一天沒收到休書,一天都還是夫人,在此之前,李姬休要妄想踩到我們夫人頭上?!币坏懒鑵柕脑捳Z斜插而入,有條有理,果敢無畏,這個是素語。
那個來者不善的聲音自顧自的輕笑:“休想是嗎?呵呵,我以為我家夫人已經踩得十足十了,今天我是受吩咐來取那件雪狐大氅的,反正你家‘夫人’的東西大多都給了我家夫人,也不差這一件兩件了。”
四環咬牙切齒道:“哼,李姬已經拿了我們夫人很多東西走了,不要太過分!”
“嘻嘻嘻,有本事你就阻止啊,沒本事,讓你動動嘴皮子也好,免得氣死?!甭曇衾锊粺o得意。
“翠云,你……”四環正要發火,言卉瑜在屋內聽夠了,適時出聲:“誰在外面?”再吵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不如她親自動手。
“夫人,奴婢翠云?!贝湓仆崎_擋在前面的素語和四環,沒得到言卉瑜的許可就徑自進屋,也不看言卉瑜,隨意俯身做做樣子算是行禮,笑道,“我家夫人命我來取雪狐大氅還有……啊”她走到梳妝小機上,拿起那面八寶菱花枝銅鏡,“還有銅鏡?!?/p>
素語眼底盡是怒火:“難道李姬那里還缺一個銅鏡嗎?”
這面八寶菱花枝銅鏡是名家精品,不僅做工精細而且價值不菲,它自身的觀賞價值更勝于實用價值,李氏拿走自然不是因為缺鏡子。
四環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小臉繃得緊緊的,死死忍住哭腔,喝道:“你拿走了,我們夫人用什么!”
翠云笑,頗為得意的斜看了言卉瑜一眼,嘻嘻道:“夫人國色天香,花容月貌,只要用水照照,就足夠了。”說完就來扯言卉瑜身上的雪狐大氅。
言卉瑜一只手抓緊雪狐大氅的一端,翠云扯了扯不能扯動分毫,不滿地抬起頭直視言卉瑜,抬頭的一瞬間猛地一驚,下意識就放開了雪狐大氅。
言卉瑜揚起唇角,掛著恬淡的笑容,眼神也溫柔如水,但是被她一看,翠云渾身不自在,背脊也絲絲冒著寒氣,翠云仔細想著,或許是自己多心了,那個軟弱的夫人怎么會有這種魄力。遂又打起精神來:“夫人,我家夫人遣我來拿這件雪狐大氅?!?/p>
言卉瑜慵懶道:“哦?”只一個字便不再說話,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
翠云嚇得后退一步,她確定不是她多心,夫人真是太過奇怪!她現在才發現,一向冷冰冰如同堅硬的石頭一樣毫無生機,面無表情的夫人竟然笑了,而且還反問她!平時自己就算帶著一群丫頭把這里翻個底朝天,夫人眼皮都不會動一下,更不會說一個字,而如今……
翠云有些無措的咬著下唇,都怪自己貪功,一個人就來了,早知道也該帶個丫頭一起來,有個商量。現在她不知道該怎么做,夫人的態度不再是以前任人揉捏的姿態,她不敢動手。
四環和素語先是震驚,愣愣看了言卉瑜半響,而后喜極而泣。夫人終于,夫人終于不再無動于衷了!
翠云見言卉瑜盯著她,硬著頭皮道:“我家夫人……”
“住嘴!”素語抹掉眼淚大喝一聲,言卉瑜的振作給了她勇氣,以前積攢的怒氣怨氣一并發作起來,態度強硬,“李姬不過是個妾侍,也敢被稱作‘夫人’!”
翠云不敢和言卉瑜頂嘴,小小一個素語她還不放在眼里:“素語,你敢對我家夫人不敬,仔細你的皮!”
素語揚起頭,冷笑:“好啊,那就告到老夫人處,請老夫人評評理,看看一個妾侍被叫做‘夫人’是不是受得起!”
翠云氣得一跺腳,半句話反駁不得,若真鬧到老夫人處,后果不堪設想。
“如果李氏要我的雪狐大氅,叫她自己來。四環,翠云姑娘捧著銅鏡久了,手都酸了,幫她拿一下吧,隨便送翠云姑娘一程。”言卉瑜輕飄飄下逐客令。
四環得到暗示,上去一點不客氣搶下銅鏡的同時,還推了翠云一把,得意洋洋道:“還不走!”
翠云滿肚子的怒氣,可是觸及言卉瑜詭異恐怖的眼神,她不敢放肆,她識相的一跺腳,惡狠狠的走了,臨走前不忿咬牙道:“夫人還是起身梳妝一下,我家主子馬上要過來了!”想要試圖扳回一絲顏面
言卉瑜輕笑,色厲內荏的東西,幾句話就改了稱呼,她噙著一絲滿不在乎的笑:“那我就等著?!?/p>
翠云還沒出院子,四環就大聲笑出來:“哈哈哈,真是爽快?!毙ν昃涂蘖?,跪在榻前,泣不成聲:“夫人,夫人,奴婢終于等到這天了?!?/p>
素語也跪下,苦盡甘來的欣慰,淚流滿面:“奴婢太開心了?!?/p>
言卉瑜心情卻十分沉重,因為在她們面前的自己并不是她們心心念念的夫人。
三天前言卉瑜還是白云庵里面一個粗使娘子,因緣際會,見到了和她一模一樣的杜纖纖。
三天前。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魏山幾乎禿遍山野的枯枝掛著昨日的積雪,仿佛披上一層新衣,添了幾許活力,不再顯得蕭索,也不再是幾筆單調的線條。
青石小道蜿蜒而上,盡頭處是一座庵堂,小道上傳來急切而又沉實的腳步聲,幾下震掉了攀在樹梢上的雪團子,噗噗沉悶落在雪地里,也砸在本就沉重的人心上。
急切粗魯的叩門聲敲在緊閉的柴門上,山下陳家村的農夫陳四急切道:“師父,師父開開門啊,出事了……”
抬著擔架另一邊的陳南也跟著喊道:“師父,師父開下門……”
焦急的他們并沒有發現,平時幾下就叩開的大門,此刻,他們敲了數十下都無人應答。陳四繼續喊道:“師父,不好了,卉瑜娘子出事了。”
話音未落,門扉終于打開,卻不是庵堂的姑子,而是一個體態清瘦,面無表情的男子,他身著靛青的勁裝,嘴角緊抿,神情冷漠,眼珠子朝著兩人一轉,定在擔架上恬靜絕色的容顏上,朝后一偏頭:“是這個人嗎?”
陳四疑惑地向里探頭望去,可以瞧見里面不少同色勁裝的男子站立在各處,此時暮色四合,難道是還未下山的禮佛人家,他試探問道:“您是……”
清瘦的男子沒有理他,門里一個人朝外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清瘦男子滿意一笑,松了口氣道:“太好了,一個沒跑?!?/p>
下一刻,他身影翩動,一個轉步,擰斷了陳家村農夫的脖子,殺人滅口。
清瘦男子徑自走進門去,自有人收拾了門外的殘局,依著山勢而建的庵堂,地上到處是臉色蒼白的姑子,早已沒有了氣息。清瘦男子視而不見,快步而上,在庵堂外的主殿住了步,對著背對著他,臉朝著觀世音菩薩像的黑衣男子道:“總領大人,不用著人搜山了,那個遺漏的娘子落水死了,白云庵所有的姑子娘子都在這里,一個沒落?!?/p>
被喚作總領的男子,輕蔑一笑:“還以為是個能耐的,不過如此。既然這里沒有我們要找的人,趕緊走了,還得趕路抓人,這些個尸首,全部燒了?!?/p>
“是?!鼻迨菽凶永浠卮鸬馈?/p>
一時間,大殿前寬闊的地面架起了柴堆,大火沖天。
言卉瑜躲在遠處的山林中,眼看著在四周搜山的男子一個個離開,腦中一片空白,既愧疚又震驚。愧疚的是,若不是因為她藏了兩個人,白云庵就不會遭受滅門之禍;震驚的是,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擔架上的容顏,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相貌。
她回過神來,對著身后啼哭不已的女孩道:“你們是皇長孫李乘和工部尚書盧澤的孫女盧婉玲。”沒有疑問,只是陳述。
女孩啜泣著的聲音猛地一斷,男孩將她拉入身后,驚恐而警惕地看著言卉瑜。
言卉瑜淡淡望他們一眼,只道:“在這里等我。”
李乘眼神一凜,雙拳緊握,而盧婉玲帶著哭腔道:“你要把我們交出去嗎?”
言卉瑜轉身,冷冷看著他們:“因為你們,白云庵五十九條生命白白犧牲,我再把你們交出去,這五十九條性命豈不算在我頭上了?”
李乘不敢輕易相信,反問:“交出我們,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觸手可得,連你奴籍的身份都能從良,你會放棄?”
言卉瑜不屑一笑:“那也得有那個命,你們在百姓在皇上眼里都是死了的人,現在出現在這里,還有不少人馬暗中追捕你們,這里面的蹊蹺,你們自己知道。”
盧婉玲眼含淚光,忍耐了很久的情緒爆發出來,悲戚道:“你相信嗎?太子沒有造反,我爺爺也沒有?!?/p>
言卉瑜平淡著道:“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造反,但我知道,你們沒有,你們是無辜的?!鳖D了一下她道,“在這里等我,我去給你們拿銀子,帶你們逃跑的人死了,剩下的只能靠你們自己,而我,也只能幫你們到這里。”
她不擔心也沒興趣知道他們會不會等在這里,她只是在盡自己心中的道義,幫他們一把,至于要不要領情,與她無關。
言卉瑜在白云庵火勢還未徹底蔓延之前,翻墻而入,一趟一趟把庵堂里隱秘藏起的金銀財帛往外搬運,最后一趟,她駐足回望,眼神堅定,一定為你們討個公道!她來此不過一年,又是為奴,論感情,根本沒有,只是她不能看著人命如此糟踐,僅此而已。
她將大部分金銀埋好,留作不時之需,剩下的分成兩部分,一份給李乘他們。
當她返回的時候看到他們乖乖等在那里,挑了一下眉。
李乘眼皮撩她一眼,解釋道:“是婉玲相信你。”
言卉瑜將銀子包好遞給了他們:“保重?!本痛朔值罁P鑣。
從他們找到自己,第一眼她就知道這兩個孩子不簡單,初見時,男孩不過十五歲,眉宇間戾氣很重,眼神堅毅非常,女孩大概十三歲左右,已有了少女的窈窕之姿,雖然有些膽怯,滿面愁容,眼底閃現的光芒卻顯示她是一個堅強的姑娘。正是這份氣度才讓她沒有拒絕他們的請求。
言卉瑜目送著二人消失在冬季冗雜的虬枝之間,背著五十兩金子,偷了陳家村的一套布衣,換下身上象征庵堂娘子的緇衣,一路順著洛河而上。
陳家村在洛河下游,那么那位姑娘跳河的位置,沿著上游走去,總能有一絲蛛絲馬跡。她必須代替那位死了的姑娘,她要弄清楚為何世上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幸運的是,沒走多久,她就遇到了焦急尋找的四環和素語,從那刻起她便成為了杜纖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