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正醞釀著一場暴雨。雖不時有風吹過，燥熱卻是不減少絲毫。白筱柔跪坐在地上靜靜地凝望著丈夫的墓碑，眼里柔情似水。
良久，良久。她溫柔地撫摸著有些發(fā)燙的墓碑道：“你呀，倒真是會躲清閑。你可知你的寶貝女兒受了多大委屈。她在我面前從來提起過揚兒，甚至一整天臉上都掛著笑容。但是我知道她的心很痛很痛，甚至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沉淪在痛苦中，無法自拔。”她哀傷的話語中帶著無比的輕柔，就如凝結在雨中的丁香。
天空中忽然響起一道驚雷，豆大的雨點快速地落下。冰涼的雨點打在她的頸項間，涼颼颼、癢酥酥的，就像他霸道溫柔的吻。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如櫻花般絢爛的笑容，如蔥削的玉指緩緩在墓碑上游移，似在撫摸他皎若明月的容顏。
云雙撐起一把白色的油紙傘，靜靜地為她遮雨。卻終究是不忍心打擾這片刻的美好。雨滴如同斷了線了珍珠不停地沿著傘沿滑下，油紙傘在狂風暴雨中孤寂的飄搖。
“娘親，雨大了進屋去吧。”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在狂風暴雨的渲染下顯得有些蒼涼。“進屋？不，我不進屋。我要在這里陪著他，哪兒也不去。”她語氣異常的堅定，與她柔弱的身軀顯得格外不符。
“爹正看著你呢。你這樣他很傷心的。”云雙用溫柔地哄著母親，就如小時候母親哄她一樣。小時候她若是哭個不停，母親就會用無比溫柔的語氣哄道：“云兒，不許再哭了。你要是再哭你爹爹就不喜歡你了，他最討厭愛哭的小孩兒了。”
每次聽到母親說這樣的話，不管哭得多厲害她也會立刻停止哭泣，頂著哭得紅紅的眼睛小聲的哽咽。明明是勸慰的話語，誰知白筱柔卻道：“他真的在看著我嗎？”她丹鳳眼里含著濃郁的喜色，語氣也是異常的輕柔，那樣子就像是找到了自己遺失多年的珍寶。
云雙對母親的表現(xiàn)并不吃驚，反而還有些悲傷。她知道母親的癔癥怕是又犯了。是的癔癥。從她記事起，飯桌上總是會多出一副碗筷，會出現(xiàn)一些她不喜歡吃的菜。
因為那些菜，她還發(fā)過脾氣。母親只是溫柔地親了親她嬰兒肥的臉頰，柔聲道：“你這孩子，那些都是你爹爹喜歡吃的菜。你不喜歡可以不吃，但是爹爹要吃。你爹爹呀，一直都陪在我們身邊呢。”
她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四處張望卻是沒有看到爹爹的身影，那時候她還以為她的爹爹是在和她躲貓貓呢。可是那又怎么樣，她知道他躲在哪里，他就躲在屋前的墳墓里。
她的母親接受不了陰陽相隔的痛苦，不顧世俗的流言蜚語，毅然將她的爹爹葬在屋前，只為能與丈夫長相廝守。
生與死的鴻溝并不能阻斷他們的愛情。冬雷震震、夏雨雪。秋風蕭瑟，鴻雁南飛。母親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墳墓前給丈夫聊天，有時談天說地，有時聊些生活中瑣事兒，大多是他們的寶貝女兒今天又胖了幾斤，又出了什么糗事兒，有時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坐著專心縫制衣物。
她的母親不喜歡給自己做衣服，但總是忙著給他們父女做衣服。春天來了趕制春衣，冬天來了縫制棉襖。秋去春來，花落花開。父親的衣服鞋子越來越多，甚至沒有地方放。可是母親卻恍若未覺，在她的心中丈夫一直都活著，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你說他正看著我？”她的聲音很小卻是抑制不住的驚喜。云雙柔聲道：“嗯，但是他的眉頭緊蹙，好像很不開心。”她的答案得到了驗證，自是欣喜若狂。“進屋去吧。”她的聲音很淡，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她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任由著云雙攙扶著往屋子里走去。只是不時地回頭，仿佛真的有一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在風雨中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
“娘親，你的衣裙都濕了，還是換一套吧，免得著涼。”白筱柔恍若未聞，只是靜靜地傾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思緒不知早已飄向何方。良久，只聽得她喃喃道：“也不知道你爹現(xiàn)在冷不冷？”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眼里是滿滿的愛憐。
“我年輕的時候，你外公曾為我許過一門親事。我的未婚夫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用你外公的話說，不知有多少女人想要得到他的垂青。我的確是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愛慕著他，但是我絕對不是其中的一個。在我八歲的那年，你外婆就去世了。而造成的她死亡的兇手就是我爹也就是外公。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冬天是格外的寒冷，天氣陰沉沉的，下著鵝毛般的大雪。大夫說你外婆已經(jīng)病入膏肓、藥石無靈，能多活一天就算一天了。我和你姨娘當時很害怕，整日都陪她的身邊。因為我們不知道你外婆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這或許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冬天了。而在她最需要愛和支持的時候，你外公竟然他竟然和你外婆的陪嫁丫鬟私通，而那個丫鬟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盡管他們很小心翼翼，但是紙終究是包住火的，你的外婆終于知道了。你外公和那個丫鬟跪在你外婆的床前懺悔，說他們不是人，千錯萬錯都是他們的錯云云。但是你外公也極力維護那個丫鬟，他說是他有錯在先，是他去引誘那個丫鬟的。他不希望你外婆因此遷怒那個丫鬟，更不希望你外婆傷害去她腹中的孩子。只因為大夫說那極有可能是個男孩兒。我至今還記得你外婆當時的樣子，她蒼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只是靜靜地望著跪在她床前的她最愛的夫君和她最信任的婢女，淚水已經(jīng)凝結于眼眶卻是倔強的不愿落下。倏爾，她蒼白的嘴角竟然點點血色，是的血色，那是血液的顏色。她的手無力的垂下，瞳孔越來越大，眼睛卻是久久沒有閉上。你外公當時悔恨交加，他顫抖著手輕輕去合上你外婆的眼瞼，但眼瞼合上，那滴淚也終于落下。”
說到悲戚處，白筱柔的眼里模糊一片。云雙心里也是狠狠地刺痛，仿佛故事里那個悲哀的女人不是她的外婆而是她。白筱柔頓了頓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冷聲道：“你外婆死后，那個丫鬟為你外公生了一對兒龍鳳胎，她自然也就成了正室。對于你外公，我和你姨娘是怨恨的。只不過你姨娘用冷漠將恨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而我則是肆無忌憚的發(fā)泄出來。所以無論你外公和那個女人怎樣對我好，他們的兒女是怎樣遷就我，我都不會心存感激。我和他們的期望背道而馳，變成了一個刁蠻任性的不孝女。看著他們愧疚傷心的樣子，我的心里感到了復仇的快感。這一切都是他們自找的！這是他們的報應！”
說到這兒，白筱柔面色竟然變得有些猙獰，云雙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她的心里升起隱隱的恐懼。但所幸的是這猙獰的神色隨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懷念。
“當然，我不會接受他給我安排的這門所謂的良緣。于是在大婚的當日，我逃走了。明明漂泊異鄉(xiāng)，我卻和享受這種感覺，因為那是自由的氣息。可是好景不長，我身上的銀錢很快就花的干干凈凈。命運可真是個玄妙的東西，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我遇到了我最不想見到的人，也是這個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卻給了我久違的溫暖。還不到一天的時間，我竟然鬼使神差的愛上了他，而他也對我一見鐘情。我們在一起了，可是隨之的不是幸福，而是悲劇。不知怎的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戾古怪，我動不動就會責罰奴仆，聽著他們凄厲的哀嚎，我的心感到無比舒暢。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反常，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努力的勸阻我，盡管話語責備，但語氣卻是掩不住的溫柔。可是我并沒有想他所想的那樣改過從新，反而更加變本加厲。我連他父母都要傷害，就連他也不放過！他看我的眼神漸漸地變了，從最初的溫柔變成了深深的恐懼與厭惡，那樣子就像是看一個十惡不赦的怪物。我敏銳地發(fā)覺了他的變化，我想改變想，想獲得他的原諒，可是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在我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他竟然帶回了另一個女人。他告訴我他愛她，要娶她。他的父母也很喜歡那個女人，并且已經(jīng)擬定好了他們的婚期。而我則被狼狽的趕了出去。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里叫囂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們只會欺騙女人的感情，要我殺了他，殺了他！我的心被這個聲音所蠱惑，腦子里全是要把他碎尸萬段的念頭。在他們大婚的當天，我踏著家丁的尸首闖了進去，他們一見我那個樣子都嚇得不知所措。我看待他們就如一群卑微的螻蟻，我隨時可以要了他們的命。但是我不會讓他們痛快的死去，我要好好地折磨他們，我要他們生不如死！”
云雙簡直不敢相信她的母親竟然會是這樣的人，她震驚地望著母親希望能找出她的破綻。白筱柔知道她心中所想，也不氣惱只是故作遺憾道：“可是后來有一個多管閑事的家伙，打傷了我，救了他們。那個人就是你爹。”
提到丈夫，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美麗的笑容。“后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會變成那樣是因為我被喪鬼上身了。那個喪鬼生前是一個世家的大小姐，但是她心愛的男人卻娶了別人。她幽憤難當竟然死在了那個男人的婚宴上。可是她卻不知在她的葬禮上，也有一個男人為她傷心而死。”
看著云雙有些驚愕表情，她隨即又說道：“是你爹為我祛除了喪鬼，我恢復正常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愛那個人，我所謂的愛完全是受了喪鬼情緒的影響。”
此時她想起云子晨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邪魅道：“你又怎知我對你沒有種下情蠱？”她柔聲道：“不管是情蠱，還是毒藥種下了就不要解開。”
如果剛才是驚愕，那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震驚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父親竟然是個精通術法的術士。“還記得你小時候背的那本《陰陽訣》嗎？那是云家先祖的心血。萬事萬物若信則有，不信則無。”
《陰陽訣》她當然記得，這是她識字以來背的第一本書，母親對她要求很嚴格，必須背的滾瓜爛熟。好像在她背完之后，那本書就不見了。若母親說的是真的，那么她父親的死是不是和那本書有關？
看著云雙沉思的樣子，白筱柔眼里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命運終究是躲不掉的，該來的還是會來。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fā)，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