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冬。
雪在晉國府積了厚厚的一層,一位穿著青緞夾襖的老嬤嬤一路在偏僻的院子里縱橫而過,冬日里的枯木在雪地里躺著,那雙小腳卻仿佛橫掃千軍,沾著積雪將那橫斜的枝椏紛紛踩碎,她踏上長滿了青苔的石階,“砰”的一聲踢開了木門,將抱著的一團亂棉襖直接甩了進去,捂住鼻孔嫌棄的掃了一眼,然后叉著腰罵了起來。
“呸!一個小腌臜貨,跟你娘一個德行,渾身一股霉臭味!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這張狗臉,還想攀龍附鳳!人家燕世子是什么人?也是你這樣的賤蹄子想見就見的?還偷穿了三姑娘的衣服,便給你一身金裝貼著,那也是只雞!還是只拔了毛的雞!今兒夫人沒將你給懲治死了那是你運氣,便該求爹爹告奶奶的將夫人的神靈供奉起來,免得張開兩只腿也沒人來操,來日死了也是個腌臜的鬼,沒來由污了晉國府的名聲!”
罵完之后,她看了蜷縮在那發霉屋子里的小女孩一眼,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啪”的一聲把將門給甩上,繼續踩著她那雙小腳得意洋洋的走了回去。
小姐?小姐又怎樣?沒了勢想在腳底下怎么踩就怎么踩,何況還是這個扶不上墻的爛泥巴!瞧那模樣,便是這府里拉出來的最末等的丫頭,也比她和她娘不知道上臺面多少倍,也不知大公子那是遭了什么瘟,看上了那丫頭的娘,現在好了,人是死了,留下一個小雜種,在這晉國府里面添堵來著!
人走之后,整個柴房這才恢復寂靜。
雪在那破陋的房梁上掛了一長串的冰凌,風盤旋著在屋子的外圍打轉,透過破了的紗窗鉆進來,一刀刀割著。
一只老鼠慢慢的從旁邊的洞口里探出腦袋,然后飛快的溜到那破棉襖上,用尖尖的嘴扯著棉花,最后跑到旁邊的一個破碗前,叼起里面一個發霉的硬饅頭。
“嘰嘰!嘰嘰!”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小女孩突然動了動。
腐爛的味道在小小的屋子里竄開,小女孩突然睜開了眼,那雙眼睛定定的看了房梁上的冰凌子許久,方才轉頭看了一眼旁邊捧著饅頭的小老鼠。
“嘰嘰!嘰嘰!”
她忽得一笑,眼底泛著沉沉的光芒,深如苦海。
——
湘妃色的簾子被掀開,紫燕端著水盆從里面出來,便看見紫月一個人靠在抄手回廊上的大紅柱子上哭,她走過去,問道:“你這丫頭怎么了?”
紫月拿著帕子捂住自己的眼,淚水“啪啪啪”落了下來,怨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說咱怎么就這么命苦,攤上這么一個主子,若是跟了三姑娘,也不會落到這么個下場!偏生原來還想著伺候這么一個小姐倒還輕松,到頭來卻哪里知道落進了苦海!這大冬天的,三姑娘屋子里都是從圃田那邊供上的雪碳,都不知道燒了幾籮了,偏生后方管事的屈媽媽連下等煤炭都不給咱們一點,說是連老爺都說了當沒咱們這一號人,還要花費錢財來丟人現眼嗎?紫燕,你看看我的手,恐怕不能見人了!”
紫燕勸道:“別哭了,我那兒還有往年的一盒潤膚膏,你用用看。咱們既然伺候了她,自當做好本分便是,無論如何,她現在還是咱玉瀾堂的主子。”
紫月擦著自己的眼角,道:“主子?天下哪里有這般的主子?怪不得被人說是有娘生沒爹養的,全身上下都是小家子氣!還是咱晉國府大少爺的小姐,便是紫燕你也比她夠格!竟然還偷了三姑娘的衣服摸到后院見燕世子!這臉皮丟得連我們都害臊!平時偷偷學著三姑娘的穿著打扮也就罷了,被人瞧不起咱們也自當矮人一截,可是,你瞧瞧!這算什么事!我倒愿意這回她被打死了去,出去伺候個不受寵的姨娘也比伺候她來得舒坦!”
紫燕的心里也暗暗嘆了一口氣,道:“咱們做下人的,別去置喙主子,被人聽見了不好。”
紫月將帕子在手心里面狠狠的揪著,悶著怒氣道:“還怕人聽見嗎?現在不僅咱們院子里,便是整個晉國府上上下下都在嘲笑這位大小姐了!便是有一張好相貌又如何,到別家的院子里去那種上不得臺面的樣子,別說燕世子了,這晉安城有點名望的高門大戶,誰還會稀罕?”
紫燕知道紫月這個丫頭最是要強,人長得又漂亮,一心想要謀個好前程,偏生落到了這位大小姐身上,雖然是一等丫鬟的名,實際上便是連別家院子里三等丫鬟都不如,也怪不得要如此埋怨了,便是她這溫軟的性子,也不由對那位大小姐連連搖頭。
這大小姐大名喚作謝長妤,乳名叫做側側,是這晉國府王爺大公子的女兒,按理說這般貴重的身份,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地步。但是偏生她的生母乃是一個破落戶兒,這大公子的眼睛被麻雀啄了,竟看上了這么一位,將人家的肚子搞大了,自己卻在去江北的時候遭遇風暴來了個船毀人亡,晉國府也不愿斷了這房的血脈,于是將謝長妤的母親接回了府中,可是這位破落戶,當真是行為舉止無一處不小家子氣,和一個丫鬟搶奪東西的事兒也做得出來,這謝長妤也是隨了她的母親,到了別處看到那些陳設便兩眼放光,說話做事結結巴巴扭扭捏捏的,便是那樣慈愛的老夫人見了也生氣,一來二去就更是在府中沒了地位。而后來那破落戶也生了病死去,便留下這么一個可有可無的大小姐。她們也不是硬心腸的人,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也可憐,但是這大小姐卻不是個讓人可憐的主!才九歲,看著唯唯諾諾,其實是一肚子壞水,別人不知道也罷了,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的,被她打罵得氣也只能自己吞。年紀小儀態差,拉出去也是見不得人的,偏偏要學著三姑娘那樣,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三天前燕世子到府里來,別看年紀小,心思深著呢。一個人偷了三姑娘的衣服,涂脂抹粉的去獻媚,才九歲的小姑娘,那樣子嚇得人家燕世子也生了怒,晉國府的臉便是被她給丟盡了!
事情到了這步,再多說什么也無意義,她拍了拍紫月的肩膀,道:“別說那么多了,走,跟我回去,我拿潤膚膏給你抹抹。也別哭了,要年三十了,就算不怕被外面的人看見,自己也要討個好彩頭不是?”
紫月拽著帕子點了點頭。
而紫燕拖了紫月的手正想轉身,卻聽到外面院子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兩人心中疑惑,卻見小丫頭墜兒拿著掃雪的掃帚跑了進來,對著兩人道:“紫燕姐姐,紫月姐姐,小姐回來了!”
兩人都是一呆。
這謝長妤犯的錯誤在太大,老王爺都生了大氣,當時對著掌家的二奶奶道:“給我好生懲治!死了便當咱晉國府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話都落到了狠處,那二奶奶更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她們想來這回這個小家子氣的小姐大概也要奔了黃泉了,卻沒料到還有命回來。而看那墜兒的模樣,仿佛挺驚訝的樣子,她驚訝個什么勁兒呢?
紫月撇了撇嘴,紫燕嘆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道:“咱們還是好生伺候著吧。”
紫月心中怨氣翻天,這一下子又掉入了冰窟子里似的,這回遭了罪,也不知道要把多大的氣兒撒在她們身上!
而此時,院子里的門環響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身影邁步走了進來。
這回不僅僅是墜兒,便是紫月和紫燕也吃了一驚,呆呆的看著眼前的這小姑娘踩著一雙碎花破鞋走了進來。
這竟然是謝長妤嗎?!
容貌是她沒錯,但是那行來的風范,說不清楚哪里不一樣,但就是讓人覺得高貴無比,整個人身上像是灑滿了金子似的,竟然是從未見過!雖然身上裹著一件破披風,頭發臉上也是骯臟的,可是這般落魄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竟然也生了光彩來!以前的謝長妤便是穿了金裝也是只麻雀,但是現在瞧著這模樣,這晉國府入了皇宮淑妃娘娘也比不過!
兩人都被鎮住了,一下子張大了嘴巴合不攏!
謝長妤穿過院子,然后穩當的上了臺階,道:“紫月,紫燕,備水,沐浴。”
“是。”兩人急忙應了,看著謝謝長妤推門進去,呆了好半晌方才相對一看,暗自咂舌不已。
紫月看了紫燕一眼,結結巴巴的道:“紫燕,這是咱家小姐嗎?”
紫燕垂頭想了想,笑道:“這不是咱家小姐又是誰呢?只愿經過這次她開了竅,以后咱們也有個盼頭。不過,還是先看看再說吧。現在,還是做好本分的事來得好。”
紫月點了點頭,看了看自己那紅通通的手,心里也不甚凄涼的點了點頭。
這就是她們丫頭的命啊,跟了什么樣的主子便有什么樣的生活,也只愿他們這回的姑娘爭點氣,不說出色,便是像個傻子一樣活著也別再弄些幺蛾子出來,否則他們也就沒命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