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唳凍云孤雁,盤旋枯木寒鴉。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飄瓊亂灑。
幾百年前,這闋西江月最初被寫下的時候,冬天便是這個樣子,現在也沒什么區別。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它們無視了時間,也無視了雖然能上天入地,移山填海,但生命依然短暫的人類,就那么存在著,沒有震驚,沒有恐懼,沒有不屑一顧,沒有欣慰喜悅……沒有任何反應。
或者說,應該是時間無視了一切?
張之葦看著洞口,外面越來越暗了。
白天天空的顏色也是慘淡的,白晝流逝,暮色的黑暗反倒顯得很厚實。
雪下了又下,有時大有時小,到底沒有停。他來之前這雪就在下,他來之后也沒有停。
連日下來,雪已經在山間填了挺厚的一層,行走起來總是一腳深一腳淺,很麻煩。
對于不曾去北方賞玩過冰雪世界的人而言,這是個新奇的場景,白茫茫的天地,呼嘯的風雪,隱隱有種直爽的豪氣,讓人想起武俠故事里的江湖。
但如果他不是來玩耍的。
他感覺自己更像是被困在這樣的場景里,孤身一人,饑寒交迫,又無法離開。
天要黑了。
張之葦看著黑夜的來臨,目光疲憊無神。
……七天。
他想了想才算清楚日期,今天是第七天。
這七天里,他經歷了驚慌、茫然、恐懼、憤怒……最終很自然的歸于崩潰、絕望。
然后生理超越了心理,饑餓、寒冷,這些現實的感受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讓他連絕望的精力都沒有了,只是麻木著,疲憊于茍且求生。
幾天的觀察下來,他對這里稍微有了些了解。
這是一片荒山,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荒蕪的世界。
這里沒有路,沒有房屋,就算暮色里站在山頂找遍整個世界也看不到半點燈火,一切只是被純粹又徹底的黑夜緩緩淹沒……
這里沒有人。
一個人待在風雪的荒野中是什么感覺?
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張之葦麻木的靈魂慢慢開始感到孤獨。
這種情緒是一種鈍刀割肉的折磨,不過對他而言,這卻又是一種相對熟悉的狀態,讓他難得地找回了幾分平常心——或者這只是自己的潛意識在安慰自己?
張之葦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這幾天他只嚼了些松樹林里能找到的東西來充饑,零散吃了幾口雪來解渴,小心翼翼維持著體溫,保存著所剩不多的體力,謹慎而緩慢地尋找著虛妄的希望。
最開始的時候,求生的意志其實是最強的,但速勝往往淪為速敗,他很快就深陷于絕望崩潰中,自暴自棄,放棄了掙扎。
那時候他對凍死或者餓死的態度遠比現在好,只是后來真正面對了寒冷和饑餓之后,他才下定決心要試著活下去。
連續走了幾天,始終沒有找到任何希望,直至昨天下午他發現了這個山洞,于是再也沒有離開。
實在是走不動了。
“……”
張之葦躺倒在巖洞深處,緩緩嘆了口氣。
現在他渾身都被凍得近乎麻木,肚子也餓得發痛,每次呼吸都變得很費力。
處于黑暗中,他感覺自己像是睡在家里那張床上,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懸浮在太空中。
自己是不是已經死掉了?
張之葦有些懷疑,又感覺有些羞恥。
別人說“不要溫和地走進那良夜”,死亡越近,越要有求生的意志,換個意志強大的人,大概還可以怒吼著繼續求生,但他卻只是無力地倒在這里,默默等死,好像確實有點廢物?
“……”
想著,張之葦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死到臨頭還在內耗嗎?意識到這一點,他轉而又對此感到羞恥了。
可是敢于對死亡發出怒吼的,明顯不是他這種人,何苦強求一個安靜沉默的人成為一個熱烈似火的人?
張之葦在心中嘆息,呼吸漸漸微弱。
內向,這似乎確實是一種羞于啟齒的性格,而羞于啟齒,這又是內向者常有的狀態。
這個正反饋的回路常常讓內向者走向越來越糟糕的境地,仿佛自溺泥沼,而他則是一邊陷進泥沼里,一邊內耗著自己是這樣的人。
沉重的黑暗中,張之葦想著自己的全部人生,臉上擠滿了痛苦悲哀的猙獰表情,緊閉著的眼睛溢出了淚水,不由哽咽。
他不想死。
他想起有人希望他好好活著。
拯救自溺者,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首先,這是個技術活,施救者要溫柔細膩,了解,或者至少愿意了解泥坑里的這個人。
熱情又直爽的人,很可能在不知不覺間就把鼓勵變成了壓力,雖然是在伸手去撈自溺者,但自溺者卻很可能會躲開。
就像太陽與冰塊。指望一個冷淡如冰塊的人,能感受到溫暖和治愈,太陽是不行的,因為陽光之暖會讓冰塊被融化,被蒸發。
這光明或許是美好的,但對冰塊來說,何嘗不是刺痛的?
其次,這也是個漫長的過程。
自溺者即使感受到救贖,也大抵不會表達出來,因為他們向來就不會表達。
施救者面對的是沒有進度條的游戲,在他們眼中,自己仿佛永遠在做無用功。唯有將時間無限拉長,大概才有些許轉機。但這首先需要一個人愿意堅持那么久。
但就算最終成功拯救了一個自溺者,那又如何?
這只是一個人類而已,這世上多得是,而且每天都有很多人出生,也有很多人死去,費這么大功夫,就為了一個人,有什么意義?
某種意義上來看,這種社會性不強的,沒有人類之魂的存在,好像應該被淘汰掉。
團結的社會才是人類這種生物延續至今的基石,身具孤獨基因的家伙們,理所當然不會被趨利避害延續自身的生物法則選擇。
……但他到底還是活著。
張之葦緊閉著眼睛,但淚水還是帶來刺痛,無法自控。
在生命的盡頭,他想起了兩個人。
父母,他們的容貌甚至有些模糊。
他感覺很痛苦。
自己就這么突然消失了,他們倆該怎么辦?
最近幾年自己倒是畢業工作了,但過年回家的時候也發現他們倆越來越顯得老態了。
作為獨生子,自己沒了,誰來為一對農村夫婦養老送終呢?
黑暗死寂的黑夜里,世界角落的洞穴中,輕微的哽咽聲被風雪的聲音淹沒。
……
……
“砰——”
一聲輕響突兀出現。
這聲音很微弱,與那不想被人發現的哽咽相差無幾,但同時這聲音又非常清晰。
因為對于自然而有的風聲而言,這聲音與之格格不入,就像在一張潔凈平整的白紙上,落下了一粒沙塵。
張之葦茫然震驚睜眼,對于已經習慣了自然的聲音的他而言,這聲突然出現的輕響無異于一道寂靜無聲時的驚雷。
隨后,映入他視線的是明亮的洞穴頂部。
雖然因為視力原因,他看不清這個巖洞到底是什么樣子的,視野一片模糊,但他至少看到了光。
他迫切想要起身看看發生了什么,但是他虛弱的身體卻不足以支撐他的這個愿望。
手臂在地上用力一撐,整個身體勉強抬起了些許,進而手臂就脫了力,轉瞬就再度躺下。整個身體被摔得一震,腦袋里還是一片茫然。
最后他只是艱難仰起頭,看向洞口方向。
一道灰白色的身影站在那里,平舉著一只手,明亮的火光便在其手掌上,靜靜燃燒。
仿佛永恒般的黑暗,被這道輕飄飄的火光驅散了。
那火看著好溫暖。
張之葦瞇起眼睛,既是因為他看不清楚卻想要看清楚,也是因為那火光有些刺眼。
然后他才注意到來者的樣貌。
又或許自己才是來者?
隨后,他眼前飛快黑了下來,腦子里意識像是大風里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遠,漸漸消失。
風聲好響……
但好像沒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