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午后,雷電交加,一個頹廢飄零,背著布袋的身影,頂著風(fēng)雨,往山谷狂奔,終于再次跌倒在小道的泥濘中。
“白秋寒,真是你!”一片大傘般的荷葉,遮在他的頭頂,有人赤著腳,蹲到了他的面前。
聽到喊聲,泥濘中的男子抬起頭來,“啐啐!”連著吐出兩口濺進嘴里的泥水,抬手抹了一把臉,俊俏年輕的左臉臉側(cè),露出一道剛剛結(jié)痂的傷疤。他睜眼看到了荷葉下,這張眉眼英挺,卻被生活折磨得有些早衰的臉,一下子激動得伸出顫抖的雙臂,抱住了來人的右腿,“青海,我終于見到你了。”
“快起來,先跟我回家?!眮砣硕咨韺⑶锖疂M是泥水的身子攙起,眼光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大概十多處新傷舊瘡,每條有數(shù)厘米之長,無一不令觀者觸目驚心。
“被他們打的,不怎么疼了?!鼻锖劭羯钕荩救粨u了搖頭,伸手捋捋卷起的長衫,脫下腳上濕重的黑布鞋,和青海一起,赤腳行走在池塘邊上。
雖是幾度打滑,秋寒在青海的攙扶下,很快穿過池塘,拐過一個山腳,來到兩三間茅屋前,聽到響動,屋檐下一只瘦骨嶙峋的土狗,跑進雨中搖著尾巴,蹭到主人身上……
“阿黃,一邊去。”青海一聲喝斥,黃狗搖搖尾巴,便退回到墻角的草堆里。
“孩子他娘,拿我的一套衣服來。”見白秋寒臉色煞白,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滴著水珠,青海將他扶到屋檐下的竹椅上,趕緊抬頭朝屋里喊了一聲。
“怎么啦?”一名正奶著孩子,身著粗布白衫的年輕女人,抬步踏出了高高的門檻,她懷中摟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孩子閉著眼睛伸著小手,正張著小嘴,喝著屬于自己的**。
見屋檐下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瘦弱的年輕女人,顯然被驚到了,她紅著臉,趕緊側(cè)過身,伸手將布衣捋了捋,遮住了原本露出的地方。
“白秋寒。”青海簡單地將兩人介紹一番,“內(nèi)子文秀?!?/p>
“白少爺,你好?!蔽男氵€是覺得有些不妥,索性側(cè)身用手蓋了衣物,不再讓孩子吃后,這才轉(zhuǎn)過身來。
“哇嗚!”找不到糧食的孩子,瞬間漲紅了臉,張著嘴大哭了起來,小小的手臂和雙腳跟著亂蹬。
年輕女人趕緊將衣服放下,輕拍著孩子后背,邁步折回屋里。
“孩子奶水不夠,其實就是做個樣?!鼻嗪擂蔚匦α诵?,“你在這坐會兒,我去幫你打點水洗洗?!?/p>
“哦,不用了!他們還在廟里等著呢?!笨辞嗪<疫@般景象,還是不叨擾的好,秋寒搖晃著身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還是走了?!?/p>
秋寒的話,令青海一震,他一下子明白過來。
“站??!”秋寒剛走幾步,就被青海一把拽住,這樣的天氣,不是萬不得已,誰會帶著妻兒來投奔對方,“我去接嫂子來。”
青海不由分說,把秋寒按到凳子上坐下,又轉(zhuǎn)身很快地,提著大木桶沖進雨中,不多會,便從右邊屋檐下的山池中提來一桶水,這樣溫?zé)岬南募荆瑳鏊丛枋呛苁娣摹?/p>
秋寒還想說什么,青海已經(jīng)拿起墻角的一把破雨傘,再舉上先前頂在頭上的荷葉,急匆匆走出屋子,淹沒在粗壯的雨線中。
一里之外,立著一座殘廟,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三分之一屋頂,遮蓋未曾坍塌的兩面孤墻,雨水不時洶涌而入,廟中的菩薩,被牛鬼蛇神糟蹋得東倒西歪,早已沒有了昔日輝煌的模樣。
人呢?青海站在門口,努力抹了一把,被雨水封閉的雙眼,大喊了一聲,“嫂子,是秋寒讓我來接你們的?!?/p>
“嗚嗚……”靠墻的角落,一把潮濕的稻草被掀開,露出一大兩小,三張膚色蠟黃的臉,瞪大的眼睛緊張地看著門口的青海,“您是?”
“我是冷青海,是秋涵讓我來接你們的?!鼻嗪Zs緊回答,生怕他們再次受到驚嚇。
“孩子們,快出來,是叔叔來了?!迸拥穆曇粲行┨撊?,她提著一個捆好的纖維袋,起身從稻草下鉆了出來,又先后將兩個穿著破舊潮濕,大約三到六歲的男孩子拉了出來。
“媽媽,餓。”小的那一個,瞪大了一雙怯怯的眼睛,伸手拉著母親濕濕的衣邊。
“吃吧!”青海吸著鼻子,從袋里掏出兩塊曬干的紅薯干,兩雙眼睛一亮,伸出的小手停在空中?;仡^看了看母親,眼神中充滿著渴望。
“吃吧?!迸烁屑さ乜戳饲嗪R谎?,轉(zhuǎn)而向兩個孩子點了點頭。
“媽媽,你吃?!北M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兩個孩子依然先后將手中從紅薯干伸向母親。
“媽媽不餓,你們吃。”女人的身體有點站立不穩(wěn),她將男孩的手推開,緊抿著雙唇,將頭別到一邊,問青海,“他爸去了你家?”
“走吧,家里有吃的?!鼻嗪D樕戏植磺迨菧I珠還是汗水,他扶了扶女人,頂著荷葉,彎腰抱起小的那個孩子,把破舊的雨傘,塞給女人和大的男孩,率先往廟外走去。
屋外傾盆大雨,屋內(nèi)雨水“嘀嗒!”哀鳴。
文秀彎腰端著一盆接滿的水,潑向屋外。又趕緊轉(zhuǎn)回去,將空盆對準(zhǔn)屋角處,接住一滴滴從屋頂上,滴落的水珠。
“來了,快進來,”文秀一抬頭,看到了他們,便趕緊招呼。屋子里好幾片地面被水珠濺濕,青海將手中的孩子放下來,牽著他往正廳內(nèi)一張簡易的舊桌子走去。
“坐吧?!币娕舜蜷_纖維袋,給孩子們換了一套干凈的舊衣服。青海從桌子底下,挪出兩條粗糙的長木凳,招呼兩個孩子坐下。
此時,右邊處的堂屋里,不時飄來一股紅薯的香味,孩子們使勁吸著鼻子,眼光不時看向門后。
“紅薯飯來了?!彪S著一聲興奮地喊叫,先前的白秋寒,一手端著一碗紅薯飯,進了門檻。
“咕嚕!”清晰地聽到孩子們喉嚨深處的口水聲,年輕的母親眼中噙著淚水,感激地看著主人。
幾粒數(shù)得清的黑米飯,粘在紅薯上面,在那樣貧瘠的年代,已經(jīng)是難得的美味了。孩子們兩眼放光,小小的頭早已覆蓋住碗面。
“慢點吃,還有呢?!蔽男愀竺妫侄藖韮赏耄瑪[在有些潮濕的桌面上。
青海愧疚地看了文秀兩眼,又去招呼客人,“餓壞了吧。”
雨漸漸的小了,入夜,客人們擠在正屋唯一的那張掛著蚊帳的床上,主人在簡陋的偏檐下,點了一把艾葉,擠在一起,天氣悶熱,蚊子不時熱情地送上一個香吻,男主人閉著眼睛躺在木凳上,手里舉著一把破舊的蒲扇,不時替妻兒趕著蚊子。
“孩子他爹,家里恐怕只能撐一天了,孩子的奶水也不夠了,怎么辦?”
“明天我再去打打獵,”
“這年頭,只怕獵物都餓死了?!?/p>
“要是實在不行,就把阿黃……”
“你怎么可以這樣?你不是說阿黃,小時候還救過你嗎?”女主人的聲音帶著哭腔。
“阿黃會理解的,秋寒不能回去,他來我們這,是相信我,山上挖的那個大紅薯窖不錯,暫時委屈他們一下。他們都等著斗他,一旦現(xiàn)身,只怕……”青海哽咽難言。
“唉?!卑殡S著淚痕,黑暗中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倚在門檻邊的頹廢身影,下意識地抬起一只右手,捂在左側(cè)胸口,茫茫夜色下,一縷若有若無的淡淡瑩光,正穿透他身上薄衫,與他顫抖的指縫,散發(fā)開來。